言神卷…
蘇真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時,立即想起了懷清禪師那部邪異的妖乘經,還有封家的屐曲、陸綺的惑神咒。
直覺告訴他,黃河老祖的言神卷也是這樣神奧詭異的妖書,背后藏著一尊姓名不詳的邪魔。
這些妖書到底來自何處,它們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有太多困惑。
最大的困惑還是來自于自身:那消失的一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蘇真一點點收回思緒。
童雙露睜著明亮的眼眸,還在期待他的回答。
“我與千秘婆婆素未謀面,但我一定比你更了解她。”蘇真說。
“你憑什么這么說?”童雙露不太服氣。
“見到千秘婆婆時,一切自有分曉。”蘇真沒多解釋。
“故弄玄虛。”童雙露更不服氣。
蘇真沒有回話,自顧自向前走去,少女盯著他挺拔的背影,陰翳從眸底閃過,轉瞬消失不見。
老君明滅三次之后,他們穿山越嶺,抵達了古駝山。
古駝山比絕壁谷更為高聳雄奇,峰嶺為屏,斷壁為淵,山巒間纏著蟒蛇般的云。
山下大小城池共有三十多余座,可無論蘇真與童雙露怎樣打聽,都問不到云羅山莊的下落。
“古駝山,云羅山莊,破神散形功…嘖,這都是你從哪里打探來的消息?是上當受騙了吧。”童雙露冷嘲熱諷道。
“云羅山莊本就是隱世之地,既然打聽不到,我們可以自己找。”蘇真篤定地說。
“在這茫茫大山之中尋一座小山莊,這與大海撈針有什么區別?”童雙露皺緊眉頭,一臉不悅。
“找一座山莊總比找一把斷劍更簡單。”蘇真說。
童雙露知道他說的斷劍是“玄露琉璃”,不免幽怨:“你說話可真是氣人。”
這三天的行程,蘇真沒有刻意為難童雙露,可這天性驕縱的少女仍積滿了怨氣。
她不喜歡被他人拿捏生死,更不喜歡被忽視。
十二歲的重傷跌境是她一生的陰影。
曾經眾星捧月的她像被拔了毛的孔雀,受盡譏諷和冷遇,母親甚至向教主提議,要她去做以色侍人的勾當。
滔天恨意不敢發作,萬般委屈只能隱忍,所幸她遇到了千秘婆婆,才逃過此劫。
可如果沒有遇到千秘婆婆呢?
童雙露常常會想這個問題,恐懼感如芒在背,不因渡過劫波而消解。
她將親娘視為了一切夢魘的根源,以為殺掉她就能了結,可這終究是自欺欺人。
童雙露凝視著蘇真離去的背影,一縷轉瞬即逝的冷冽殺意從她嬌俏可人的清顏上閃過,她輕盈地追上蘇真,再仰起小腦袋時,又換上了清甜媚人的笑。
“對了,一直忘了問你,你為何要易容?你長得也不算多俊俏,總不能是怕太過招搖吧?”童雙露好奇地問。
她發現,蘇真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換一張臉。
他的易容術精妙絕倫,童雙露若非提前知曉,恐怕也尋不到破綻。
蘇真依舊不理她。
童雙露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自顧自地分析道:“要么你是個貨真價實的丑八怪,要么就是你四處結仇,在被滿世界追殺,你招惹到什么仇人啦?應該是個極出名的大人物吧?”
“你那操控絲線的法術真是神奇,我自認也算博學,卻從不曾聽過類似的法門,你應是山野散修,但師承非常厲害。”
“對了,你今年年齡多大,可過一百歲了?這問題總不算冒昧吧…嗚…”
童雙露喋喋不休地詢問之時,臉頰突然被一只紫色的手鉗住,蘇真將一道符貼在了她被迫探出的舌頭上。
這一切發生的很快。
童雙露抱著脖頸咳個不停,她想質問蘇真對自己做了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聲音被鎖住了。
可不知為何,她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因激怒了對方而感到喜悅,腳步更加輕快。
‘他是因年齡的問題惱火的,真是怪哉,莫非他已經是兩百歲往上的大修,壽陽將盡,所以對年齡如此敏感…’
童雙露胡思亂想。
穿過古駝山年久失修的陡峭棧道,穿過濃云般遮蔽頭頂的樹蔭,視線驟然開闊。
腳下的樹葉在狂風中翻動,翠色如淵,盡頭絕壁拔地,高聳接天,飛禽繞行,再心比天高的修道者見到這樣的山峰,恐怕也會生出“人力終有盡時”的感慨。
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繞了整整一天,兩人一無所獲。
突然下起暴雨。
風雨交磐,白浪傾天。
沉沉的雷聲里,先前高聳入云的高峰絕壁也只剩茫茫的一片。它們被更偉大的東西吞沒了。
蘇真手掌掐訣,辟開風雨逆行。
這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雨水已停,山林中依舊充斥著河流漲水的湍急之音,他們在山腰循聲俯視,果真望見了一條筆直的大河。
童雙露俯瞰這條筆直異常的河,神色肅然,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蘇真替她把話說了出來:“這不是天然的河流,這是人為劈鑿出來的。”
而且是一氣呵成劈成的。
西景國中,誰能一刀劈出這樣一條河流來?
答案不言而喻。
“這是童秋聽和鹿齋緣當年的戰場。”蘇真再次說出童雙露的心聲。
他從斷崖上躍下,身形急墜,柔韌的絲線插入參天巨木的樹干里,在他快要貼近地面時,拉伸到極致的絲線藉著反彈的力量拽著他高高蕩起。
他像一只青鳥,越過連綿的樹冠,來到了河流之畔。
童雙露貼著山壁滑下,在樹干間縱躍不止,幾息后才來到蘇真身邊。
她凝視足邊湍流,一時癡了。
它不像河,好似一鍋滾燙鐵水,從山澗中傾倒出來,順著她雙眸沖入心底,令她身軀灼熱異常。
隱隱約約間,她看到兩道遙遠的身影飄蕩在大河上空。
妖魔一樣的身影。
他們像是對峙了上萬年,又仿佛只是狹路相逢的第一個照面,她再看不清其他,只聽到山巒驚悚的戰栗,河流悲慟的哭鳴,她知道,這是童秋聽與鹿齋緣出刀了。
并沒有世人想象中天昏地暗的三百回合。
大河奔嘯過隙,千年時光奔嘯過隙。
這是他們留下的唯一痕跡。
童雙露回神時,老君金紅色的光芒已將長河染成血練,她迷茫地看向蘇真,蘇真告訴她:“你已經在這里站了兩個時辰了。”
‘兩個時辰?’
童雙露感到驚訝,這對她而言,只是剎那的失神罷了。
這里絕不止她一人來過,可只有她從中悟得機緣,而這個擒拿她的男人還給她充當了兩個時辰的護法。
想到這里,她心情更加明亮,不由地拔出腰間短匕,在一旁的石壁上刻下了龍飛鳳繞的一行字:通天教童雙露悟劍于此。
“悟劍?你悟了什么劍?”蘇真好奇地問。
童雙露又在下面寫補了一行小字:偏不告訴你。
她笑得光彩熠熠,像是獲得了某種隱秘,可她心里清楚,這只是在裝腔作勢罷了。
她雖悟得機緣,卻還只是一種靈感,靈感好似一塊粗鐵,需要耗費大量時間才能打磨出鋒芒。
“當了階下囚還這樣囂張。”蘇真道。
童雙露的確不像個階下囚,但她并不覺得這是對方的憐憫。
‘還不是你有求于我。’
童雙露偶得劍意,心情大好,忍不住又想:‘他日你落到我手中,我定要好好折磨你,看你還敢不敢裝模作樣。’
老君熄滅。
蘇真開辟出一片小天地,用作休息。
夜深時分,童雙露強撐著疲憊睜開眼眸。
她均勻地呼吸著,將殺氣藏的極好,手指不動聲色地滑入裙下,緩緩抽出貼著大腿的淬毒匕刃,刺向蘇真。
蘇真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她的刀尖,他的手指鐵鑄的一樣,少女的刀再難寸進。
他睜開眼。
童雙露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清明,仿佛他從未真正入眠一樣。
蘇真沒有責怪,也沒有懲罰,只是說了句:“松手。”
童雙露被這命令式的語氣震住,不由自主地聽令松手,匕首被對方奪去,當著她的面重新插回了鞘中。
接著,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蘇真重新闔上了眼,只留童雙露怔怔地發呆,她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巨大的羞恥,臉頰似有火燒。
修士仰賴老君光芒,黑夜中若無金丹照耀,法力會大打折扣,可蘇真卻好似不受影響。
這怎么可能呢?除非…
‘除非他是妖人。’
童雙露沒有嗅到妖氣,卻更堅信了這一猜想。
老君重又亮起。
紙符開辟的小天地與露水一同消融。
昨夜的事像是一場幻覺。
童雙露慵懶地伸展腰肢,少了幾分驕縱桀驁,姿態乖巧溫順,她想與蘇真交流些什么,山谷之間突然傳來了蒼勁雄渾的悠遠聲響。
‘這是什么聲音?’童雙露四下環視。
“鐘聲。”蘇真說。
‘怎么會有鐘聲?’童雙露閃過疑惑,又立刻想到了答案:‘這是有人在敲響晨鐘,難道傳言不虛,古駝山內果真有云羅山莊,而且離他們并不遙遠。’
蘇真取出一張符紙,不知施了什么法術,竟將一縷鐘聲困在了符紙內。
他凝視著這縷聲音,仿佛在觀察它的紋路。
“跟我來。”蘇真得到了答案。
童雙露將信將疑地跟了上去。
他們沿著河流的方向,一直走到盡頭,越過一片低矮瀑布后,地勢漸漸平坦,林子越發茂盛,卻不見有人居住的痕跡。
童雙露不信任地看向蘇真,眼神是在問:你真沒弄錯方向?
蘇真停步掃視,尋找著什么。
童雙露繼續前行,忽然,她聽到腳下嚓的一聲,立刻閃過念頭:‘有陷阱!’
她踩中了一根伏在草叢中的繩索,幾乎同時,數根藤蔓破開泥土,如有生命般朝她襲去。
少女高高躍起,避開藤蔓纏繞,與此同時雙手翻飛,將暗處射來的黑色飛瓦盡數打散。
她躍至半空時,上方泛著藍色熒光的法陣已經啟動,蘊含五行的符文雨一樣落下,少女神色淡然,身軀折出一個難以想象的曼妙弧線。
攻擊從她身邊擦過,在下方的樹林中撞得粉碎。
她輕盈地落到一截樹枝上,對著蘇真勾了勾指,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蘇真明知有陷阱,讓她去試,她無可挑剔地避開了一切,怎能不驕傲?
這時,一群受驚的鳥雀從樹冠間振翅飛出,擦過身邊時,她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方才打斗那么激烈,這鳥怎么現在才飛出來?
砰——
鳥雀一齊炸開。
濃煙滾滾,天昏地暗。
童雙露破煙而出,落回地面。
鳥雀炸開時,她及時用法力護體,并未落下外傷,可…
她腳下不穩,神智迷離,周圍的一切在她眼中不停地分裂,變成一大灘化不開的斑斕顏色。
她只是誤吸了幾綹黑煙,卻染上了致命的幻覺。
等她稍稍清醒之時,她已回到蘇真身邊,而她先前昏迷跪倒之處,扎著一支碧粼粼放光的毒箭。
蘇真出手救了她!
‘這迷魂藥用什么煉的,怎這般可怕?’童雙露暗忖。
“這座山莊好像很不歡迎我們。”蘇真說。
濃煙怨鬼般消散。
前方出現一座莊園。
莊園依山勢而建,坐落在靜謐的群山之間,門前的臺階覆滿苔蘚,牌匾鑲邊生滿紅銹,“云羅”二字黯淡無光。
風從門縫里逃也似地滲出來,格外陰冷,這不像深宅大院,更像閻羅鬼蜮。
“你去敲門。”蘇真說。
童雙露抓住門環,輕扣三聲。
沒有回應。
童雙露正準備直接推門,只聽吱啦一聲,門緩緩打開了。
門后一個人也沒有。
‘故弄玄虛。’
童雙露狀似隨意地走入這座莊園,心思警惕萬分。
走入莊園的一刻,整個世界都黯了幾分,倒不是真有妖風作祟,而是這莊園上頭,聚攏著極厚重的云霧,已成蔚為壯觀之勢。
這片云海仿佛才是真正的云羅山莊,內藏瓊樓玉宇,而他們所身處的,只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山中舊居。
童雙露四下打量。
山莊極為氣派,斗拱宏大屋檐寬廣,亭臺水榭一應俱全,唯獨看不見一個人。
少女本以為是有埋伏,可她一間間屋子搜尋過去,根本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這里好像真的荒廢了。
可如果它真荒廢了,那先前的鐘聲又是怎么回事?
是了,鐘聲…
兜兜轉轉之下,她和蘇真果真在后院搜到了一口大鐘。
大鐘前面還坐著個人。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云羅山莊見到活人。
這人穿著一身褒博的青色道袍,盤膝而坐,將一沓沓紙錢扔進面前的火灶子里。
縱有火光映照,他的臉色依舊白得厲害。
聽到腳步聲,道袍男人抬起頭,吃驚地望向來人。
這男人不知有多久沒吃飯了,瘦的皮包骨頭一樣,深邃的眼眶里,兩顆眼珠子都萎縮了一圈,若說它沒光,倒還真閃爍著瘆人的碧芒。
而且他燒的也不是紙錢,是一卷卷書籍。
“莊子里已經半年沒人來了,你們是誰?”男人的聲音也透著怪異。
“我是絕壁谷的散修,四處游歷碰碰運氣,在山中迷了路,誤打誤撞就到了這莊子里。”蘇真回答說。
“那她呢?”男人指著童雙露。
“她是我收養的啞女。”蘇真說。
童雙露無法反駁,只好不情不愿地認了這個身份。
“你們莊子怎么就你一個人了?其他人呢?”蘇真問。
“我的師父和師兄們都被殺掉了。”男人說。
“被殺掉了?被誰殺了?”蘇真驚訝地問。
“半年多前,莊子里來了個背刀的夜叉,那夜叉不知與師父起了什么爭執,在莊子里大開殺戒。我的師父被殺了,好多師兄師弟也被殺了,只有那夜叉揚長而去,不知所蹤。”男人悲痛地說。
“這是你親眼所見?”蘇真問。
“我當時去附近的城里買香爐了,沒能與師門同生共死。這些都我僥幸逃命的師兄告訴我的。”男人唉聲嘆氣。
“你莊子都被滅了,你怎么還在這里?你燒書又是做什么?”蘇真繼續問。
“誰說莊子被滅了,我的師兄師弟們分明都還活著!這夜叉絕對想不到,我們云羅山莊修的是破形散神大法,縱是肉身俱滅,陰魂也能長生不老。昨天晚上,我還見到師父了,師父讓我多燒點書給師兄師弟們解悶。”男人說。
童雙露心想這小子一定是失心瘋了,沒了肉身保護,魂魄不到一個時辰就會灰飛煙滅,怎么還能和他說話?
“你說你見到你師父了?”蘇真追問。
“是,師父老人家容貌未變,穿著黃紋道袍,帶著慶云玉冠,他告訴我,他們不僅沒有死,還因禍得福,將破形散神大法修到了嶄新的境界。”男人音調亢奮。
“嶄新的境界?”
“是!還神于虛的神仙境!”
“你師父還對你說什么了?”蘇真問。
“師父還說,讓我好好修煉,過幾天就接我去仙府,助我道行圓滿。”男人說。
“仙府在哪里?你師父在仙府里嗎?”蘇真接著問。
“仙府在…不行!這是絕不能說的秘密!你這人究竟是哪來的?竟敢打聽我們云羅山莊最大的秘密!”男人大聲呵斥,聲音嚴厲。
“你說的神功、仙府太過玄妙,正是我輩散修一生求而不得之物,實在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還望道長見諒。”蘇真和和氣氣地說。
“當然玄妙,這可是我們云羅山莊傳承千年的功法,妙不可言…咳咳咳…”
男人被煙嗆到,瘦弱的身軀咳個不停,他虛弱擺手:“你們若要留宿,自行住下就好,我要給師兄師弟們燒書啦。”
話說到這份上,蘇真也不好再打擾,只是臨別時忍不住問了一句:“敢問道長尊姓大名。”
“我…我叫…”
男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好像叫貪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