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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百鬼之宴

  ‘云羅山莊遭了這等大禍,那個叫貪貧的道士恐怕已失心瘋了,但他的話未必有假,他口中的夜叉極有可能就是性靈經返元卷的主人,看來他已先我一步奪走了散神功。’

  童雙露暗暗思忖,聯想起進莊前的連環機關,又生新惑:‘如果莊內真被屠戮過,為何門外的機關還在,難不成那夜叉是凌空躍入莊內的?’

  她不由看向蘇真,希望他能說些什么。

  “我們分頭去找線索。”蘇真言簡意賅。

  坍圮的墻壁,斷裂的門扉,布滿裂紋的石磚…

  童雙露在莊內找到了許多戰斗的痕跡,那是一道道筆直且克制的刀痕,她無從推斷殺人者的來歷,但可以確定這是個可怕的高手。

  除了這些刀痕,她再沒找到更多具體的線索。

  唯一特別的是,山莊的房間里無一例外地擺放著黑色的蓮花銅香爐。

  揭開香爐爐蓋,里面還有未燒完的香團,那香非花非木,而是一團手感黏膩富有彈性的肉。

  它不僅沒有隨著時間腐敗,反而散發出濃郁奇異的馨香。

  ‘邪物。’童雙露飛快做出判斷,并將心比心地想:‘這云羅山莊表面上隱世超脫,背地里指不定在做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

  她的想法很快得到印證。

  在莊主的居室內,她見到了一座寶塔狀煉丹爐,爐膛內白森森地堆著尸骨。

  這些尸骨骨架很小,生前應是不足十歲的孩童。

  居室后頭還有座監牢,牢內盡是骨骼變形的尸骸和奇形怪狀的刑具,撫摸刑具上的斑斑血銹,仿佛還能聽見慘絕人寰的哭聲。

  從刑房另一頭出去,是一片墓園。

  密密麻麻的土丘和墓碑,云羅山莊千年來死去的人都葬在了這里。

  童雙露發現有個墓坑沒有填土,里面的棺槨也被打開了。

  ‘這里總不會有盜墓賊吧?’

  她好奇地探查了一番,目光落到石碑上時,一下愣住了。

  上面刻著一行字:護法貪貧之墓。

  ‘貪貧?!’

  童雙露想起貪貧半人半鬼的模樣,脊背發涼,連忙回去尋他。

  古鐘下雜亂地堆著書,灶子里的火卻已熄滅,貪貧歪著身體躺在書堆上,臉色青的發光。

  好巧不巧,蘇真恰在這時趕到,撞見了這一幕。

  “你為什么要殺貪貧?”蘇真直截了當地問。

  “唔…”

  童雙露指了指唇,示意他解咒。

  “先別急著說話。”

  蘇真檢查了一番尸體,隨后撕開貪貧的衣領,露出了他鎖骨處一道醒目的紅疤,“你認得這法術嗎?”

  童雙露稍一辨認,立刻看出了這法術的來歷。

  蘇真站在她身旁,說:“這是逆脈咒,中咒者體內血液倒流,涌回心臟,幾息之內就會心臟爆裂而亡,對嗎?”

  童雙露緩緩點頭。

  這是逆脈咒,而逆脈咒正是通天教的法術。

  ‘怎會如此…’

  這下,童雙露也理不清頭緒了,逆脈咒確鑿無疑,可怎么會出現在貪貧身上?

  難道那個屠戮云羅山莊的夜叉也來自通天教?

  這…怎么可能?

  “別再擅作主張了,你若再隨意殺人,我絕不饒你。”蘇真冷冷留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童雙露盯著那道紅疤,百思不得其解。

  她將貪貧的衣裳全部撕開,發現貪貧的腰部已全數潰爛,長滿了爛瘡和霉斑,翻來滾去的蟲子已他骨頭蛀空,這身體輕的像紙扎的一樣。

  很顯然,貪貧已死了很久。

  逆脈咒是他的致命傷,卻不是新傷。

  ‘他早就死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詐尸還魂了。陳妄不是傻子,絕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可他為何偏說是我殺的呢?’

  童雙露總覺得被利用了,卻想不通緣由。

  夜色很快降臨。

  童雙露選了個干凈的房間住下,設下幾道護身符后入眠。

  睡著睡著,耳畔傳來鐺的一記鐘聲。

  她從榻上坐起,發現外面還是一片漆黑。

  黑夜怎么會有鐘聲?

  正疑惑著,童雙露突然看到屋內有什么東西在發光。

  走近一瞧,竟是那黑蓮香爐。

  爐內的血肉發出火燒般的紅光,裊娜白煙緩緩飄出爐外,散發出蘭花一樣的清香。

  白煙凝成了一個盤著發髻的小侍女。

  侍女嬌嬌柔柔地跪在地上,說:“見過大小姐。”

  “大小姐?”

  童雙露腦子還在隱隱作痛,她問:“你是在喊我?”

  禁聲咒不知為何失效,她又能說話了。

  “當然,大小姐是睡糊涂了嗎?今晚是您登仙得道之日呀,這樣的日子可不能馬虎啦。”侍女乖巧地說。

  “我的登仙得道之日?”

  童雙露雖意識昏沉,仍覺得好笑,“你這鬼怪想迷惑我,也不必編這么拙劣的謊言吧?”

  “謊言?”

  侍女瞪大眼睛,想要摸一摸童雙露的額頭,卻被一把推開。

  這小侍女實在嬌弱,輕輕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還不承認嗎?”童雙露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嗚嗚嗚…”

  小侍女委屈極了,揉著眼睛哭了起來,“小姐,你這是怎么啦?奴家哪里敢騙你,老爺們都在院子里等你呢,你要不相信自己去瞧就是了。”

  童雙露見她哭的梨花帶雨,也沒說重話。

  她推門而出,眼前的景象令她呆滯原地。

  與白天的冷清蕭索不同,夜晚的云羅山莊熱鬧非凡。

  身穿道袍的人們從煙繚霧繞的廂房中走出,向著院內聚攏。

  這明明是黑夜,可童雙露能清晰地看見他們,原來這些人正在發光,他們的肌膚放著熒光、衣裳放著熒光,每人都沐浴在一塵不染的光里,像羽化的神仙。

  童雙露走出房間時,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并報以祝福般的微笑。

  “好一個百鬼夜行,難怪這云羅山莊沒個活人,原來是座鬼莊。”童雙露掌心凝氣,猝然拍出。

  近處的一個道士中了掌,身軀頃刻間煙消云散。

  只是他散的快,聚的也快,不過是眨眼功夫又恢復如初,并對童雙露作揖道:

  “大小姐,您這是做什么?我平時可沒有得罪你吧?”

  “還在裝神弄鬼。”

  童雙露殺心已動,又感到一陣棘手,這院中道士足有百人之多,她夜里殺人,修為大打折扣,未必就是這幫臭道士的對手。

  陳妄呢?他去哪了?

  正思忖著,一幫妙齡少女已無聲地圍了過來,她們捧著色茂顏盛的華冠美服,就要給她穿上。

  童雙露抽出匕首攔在身前,不準她們近身。

  “情兒,你這是在做什么?升仙大典就要開始了,你在耍什么性子?”洪亮的聲音響起。

  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走了過來,侍女們垂頭分開道路,這男人體格格外魁梧,隔著道袍也能看到他一身精壯的腱子肉。

  “你是誰?”童雙露問。

  “別裝瘋賣傻了,你連你爹都不記得了?”男人說。

  “我爹?”

  早上蘇真說她是收養的啞女,晚上又有個鬼道士自稱是她的父親,實在啼笑皆非。

  童雙露忍不住笑道:“你與我爹只有一點像,就是早就死透了!還有,我什么時候叫情兒了?”

  男人也笑了,反問:“你不是我女兒聶情兒,你又是誰?”

  “我叫童雙露。”她說。

  “你為什么叫童雙露?”男人問。

  “我又為什么叫聶情兒?”她反問。

  “這是為了紀念你的母親,你母親在生完你后便去世了,她叫云情,我便給你起名為情兒。”

  男人說完,又問山莊內其他人,“你們覺得她是童雙露,還是聶情兒。”

  “她當然是情兒大小姐,只要我們不是失心瘋了,絕無認錯的可能。”一位家仆說。

  “大小姐這是怎么了,莫不是貪戀人間不愿升仙?”另一人嘀咕。

  “…”

  童雙露靜靜聽著他們講話,冷笑道:“任你們說的天花亂墜,童雙露也絕不會變成聶情兒。”

  “任你再三否認,聶情兒也不會變成童雙露。”

  男人同樣堅定,他伸出自己的手臂,說:“我手臂上有塊胎記,而你左臂上也有塊胎記,這就是再好不過的證明。”

  童雙露抬起左臂,果然看到原本光潔的手臂上多了一塊花瓣狀的淡紅胎記,任她怎么用力也無法抹去。

  “情兒,你還未嫁人夫君就讓人殺死,這的確讓人悲痛,卻絕不是你一蹶不振的理由,唯有飛升成仙,你才能親自殺死那個仇人。”男人循循善誘。

  童雙露心煩意亂,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看到身旁的侍女端著一盆清水,立刻將臉湊了過去。

  水中映出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這張臉很美,嬌嬌弱弱的大家閨秀,卻絕不是童雙露該有的樣子!

  恐懼瞬間攫住她的心房,冷意從足底沖到天靈蓋。

  童雙露用力掐自己的手,一陣疼痛,想要撕扯面皮,同樣疼痛,她咬牙切齒地問:

  “你們到底使了什么妖術?”

  “情兒,分明是你不肯直面自己的內心,你未婚夫死后,你整日把自己悶在房間里,成天胡思亂想,一會兒說自己是南梁國的女帝,一會兒又說自己是靜海觀音的轉世,你今天又說自己叫童雙露…

  唉,這不怪你,都怪那夜叉,若不是那夜叉來莊內屠戮,你未婚夫又怎么可能死去?”男人痛惜道。

  童雙露不敢再看水中的倒影,她越看就越想不起本來的容顏,聽到這人提起“夜叉”,她立刻問:

  “夜叉到底是誰?”

  “夜叉…”

  男人回憶了片刻,說:“那是一個戴著赤色夜叉面具的殺手,他來到莊內,二話不說就提刀殺人,此人武功極高,莊內沒人攔得住他,幸虧你未婚夫替我擋下了最致命的一刀,我才有機會反傷那賊人,救下莊內其余人的性命。情兒,你當真不記得這些了?”

  “我…似乎有些印象。”

  童雙露想知道更多,故意問:“然后呢?你們捉住那夜叉了嗎?”

  “他逃走了,身負重傷,但我知道這夜叉怨恨未消,還會再殺回莊內,我們必須做好迎戰他的準備。”男人說。

  “我明白了,所以你們要我成仙,你們希望我能殺了那夜叉!”童雙露漸漸明悟。

  “好女兒,你終于肯擔起這責任了。”

  男人欣慰地笑,說:“破神散形功最高的境界便是打碎肉身,氣歸天地,屆時你將與山河同壽,與老君同光,屆時你不僅可以報那殺夫之仇,還可以逆轉陰陽,將你夫君從幽冥中拉回來。好女兒,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你萬不能退縮。”

  “怎么偏偏是我成仙?”童雙露又問。

  “因為仙宮選中了你。”男人說。

  “仙宮?”

  “是,仙宮!”

  男人食指指向天空,童雙露這才發現,云羅山莊的上空,居然懸著這樣一個龐然巨物。

  那是真正的玉砌瓊樓。

  門扉、斗拱、飛檐、脊獸…它擁有宮殿所該擁有的一切,卻又與世間所有宮殿都不相同,它空靈剔透,瑩潔無瑕,令人生出強烈的親近的沖動——只要抵達那里,就可以擁有世間的一切。

  “這是云羅山莊最大的秘密,云羅山莊世代隱居于此,就是為了守護這個秘密。仙宮即將開啟,情兒,你想去看一看嗎?”男人粗獷的聲音透出奇異的誘惑力。

  “我…想!”

  童雙露已是見多識廣,可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仙宮,她真想去上去瞧個究竟。

  男人又問:“那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我當然是…”

  童雙露想說出自己的名字,卻像是遇到了什么障礙,怎也說不出口,她猶豫了一會兒,丟了魂一樣說:“我是聶情兒。”

  “你要做什么?”男人繼續問。

  “我要飛升成仙,替…替我未婚夫報仇。”童雙露說。

  “你要殺誰?”

  “殺那夜叉。”

  “你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嗎?”男人問。

  “我不知道。”童雙露回答。

  “沒有人知道他長什么模樣,但是我知道!”

  男人的聲音在發抖,他說:“他重傷逃走后,我追了一陣,斬下了他的面具,看清了他的真容!情兒,你想知道你仇人長什么模樣嗎?”

  “我…想。”童雙露總覺得這不是她的心聲,可她偏偏做不出別的回答。

  男人取出一張卷軸,遞給了她,“這就是他的真容,他雖帶個夜叉面具,但他偏偏是個人,殺人不眨眼的人。”

  童雙露展開卷軸,見到了一張惟妙惟肖的畫,看清楚畫上的青年人的臉時,童雙露瞳孔驟縮。

  她認得這張臉。

  這是陳妄未易容前的模樣。

  他們口中的夜叉怎么會是陳妄?

  童雙露覺得哪兒有蹊蹺,卻無力去思考,在黑暗中醒得越久,修士也會越疲勞,連最后的清明也無法維持。

  “你恨他嗎?”男人問。

  童雙露直截了當地回答:“恨!”

  她的確恨。

  “你想要殺了他嗎?”男人問。

  “想!”她的回答再無猶豫。

  這幾天,她無時無刻不想贏過蘇真,將他奴役凌虐。

  “你要飛升嗎?”男人最后問一遍。

  “我要飛升成仙。”童雙露發自內心地說。

  ————

  云羅山莊的升仙儀式終于開始。

  童雙露再無反抗,由著侍女們為她披衣、編發、戴冠,她本就絕美的容顏更加晶瑩耀眼,所有人都為這仙姿傾倒,風吹百草般伏了下來。

  她聽到仙宮傳來的飄渺樂聲。

  她隨著樂聲開始舞蹈。

  這是祭祀時的舞,帶著原始神秘的呼喚,她的裙擺搖曳,柳腰妖嬈,舞姿越來越輕盈,隨時要乘風仙去。

  漸漸的,樂聲停了下來。

  仙宮之中,忽然垂下了一只修長雪白的手。

  ——從云中仙宮一直垂到了童雙露的面前。

  手中端著一杯酒,酒水殷紅。

  “這是洗髓酒,喝了就能脫胎換骨。”男人在后面提醒。

  童雙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不覺得這酒有什么特別,只是飲過后感到了說不出的快樂。

  喝過酒后,越來越多的食物擺到了她的面前。

  這些食物她從未見過,但那個男人卻每樣都認識,給她一一介紹。

  “這是訛貓的眼,可以看穿一切謊言。”

  “這是人魚的舌,可以讓你擁有最魅惑人心的歌喉。”

  “這是黑山羊的乳…”

  這是一場宴席,她要在這場宴席上吃掉自己的肉身凡胎,換上仙人的軀殼。

  最后一樣食物盛了上來。

  食物盛在修長的銀盤里,上面蓋著一塊雪白的布。

  童雙露揭開布,發現銀盤里躺著的是一個人。

  這是一位韶顏稚齒的少女,她漂亮極了,瓷娃娃一樣精致的臉頰上,雙眸雖已閉合,紅唇仍勾著笑意。

  她不知在做什么美夢,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盤中的食物。

  童雙露拿起盤邊鋒銳的刀,要從少女身上切下一塊肉來品嘗,可她內心卻在抗拒什么,怎么也下不去手。

  “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男人在身后說:“佛要人斷絕欲望,靠的是人約束自己的欲望,成仙也要斷絕欲望,可成仙斷絕欲望的方式卻與眾不同——我們要品嘗世上一切的美味,只有將所有的欲望都嘗遍,人才能打破對欲望的幻想。

  這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吃過了她,你就能成為無欲無求的仙人。情兒,你還在等什么呢?”

  “我還在等什么呢…”

  童雙露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她拿起了那把小刀,開始挑選少女身上最美味的肉。

  她用刀鞘緩緩摩擦過少女的身體,從腳尖一直到脖頸,她覺得這少女好美,每一寸容顏都長在了她的心尖上,尤其是那微笑著的紅唇,她不由地為之著迷,想要劃開她的衣裳,將她完美的胴體一寸寸切碎。

  最后,童雙露將刀抵在了她的脖頸上。

  她最慣于殺人,習慣將刀抵在這個位置。

  童雙露準備將刀切下去。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你在做什么?”

  童雙露回頭望去,看到一個青年人站在銀盤的另一端,神色嚴厲地凝視著她。

  她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對方是蘇真。

  “我要吃了她,只要吃了她我就能殺了你。”童雙露說。

  “你要吃了誰?”蘇真問。

  “當然是吃了她。”童雙露說。

  “她是誰?”蘇真問。

  童雙露再次審視盤中的少女,熟悉感涌上心頭,令她秀眉一點點蹙起。

  “你還認得出她嗎?”蘇真繼續問。

  “我…”

  童雙露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么,心神劇震,她駭然發現,躺在銀盤里的小姑娘她認得。

  “她是童雙露!”她叫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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