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錄的最下方添了“沈靈舒”、“莊子淵”兩個名字,余蒼將它收好,道:“隨我來。”
三人轉到了后面的小樓,其間雖不大,擺放的各種書籍、文稿卻不少。
“這是君子社單獨的藏書樓,藏書不可為外人閱覽,你們可知為何”
“為何”莊子淵問道。
“庸人把握不住。”余蒼傲然道。
他隨手從架子上拿下一卷古籍遞給沈靈舒。
展開來,這是一本《食異志》,看那筆墨斑駁的樣子,該是從竹簡上拓印下來的,都是甲骨文,有人在旁邊用小楷把內容譯了出來,否則還真看不懂。
“大苦之山多琈之玉,有草曰牛傷,狀葉如榆,方莖而蒼傷,其根蒼文,可以御兵。”
莊子淵不敢湊近沈靈舒,梗長了脖子,以頗為辛苦的姿勢瞄著,問道:“這是何意吃了牛傷草,就能刀槍不入嗎”
余蒼淡淡道:“不錯。”
莊子淵頓生激動,往下看了看,又問道:“還有狂水三足龜能吃吃了百病不侵”“你莫大驚小怪,丟了君子社的臉。”
余蒼鄙夷地批評了一句,道:“只要方法得當,人也可以通過異類增強自身,此為萬物相生相克之理。但曾有人以極端手段煉化、捕食異類,甚至傷及無辜,釀成大錯。故而我說庸人貪婪,把握不住,唯君子,方可于克制中修行。”
“真是不同凡響啊!”莊子淵更慶幸自己能加入君子社了,鄭重道:“師兄放心,我一定當個君子。”
“總而言之,君子社鉆研今古之學。”余蒼道:“沈師妹家中不乏藏書,可各抄錄一份,置于此樓,相互切磋;莊子淵,你除了錢什么都沒有,往后每借閱一本,留錢一萬即可。”
“好啊!”
莊子淵搶先應下,一臉狂喜,環顧著一排排書架,只覺進了寶山。
往后也要當出類拔萃的君子。
棋盤以榧木所制,紋理微妙,色澤溫潤,對弈的二人甚有君子之風。
樓明德拈著一枚棋子落下,眉宇間始終帶著思索之色。
關婉兒知道他思索的并非棋局,而是以后的前程,問道:“師兄可想好了,離開書院之后有何打算”
堂上只有一個彘人,樓明德并不諱言:“選擇很多,去銀龍衛任判官,去北衙任巡長,若入朝為官,則任某畿縣縣尉。”
“師兄似乎都不喜歡。
“若順利,我會當個籠人。”
“籠人可不顯赫。”關婉兒道:“師兄驚才絕艷,往后聲名不顯,豈不可惜”
“即便是天下知名,于我何用”樓明德神態淡然,“一點淺薄的名望,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環,追求天地至理、自強不息,方為我畢生所愿。”
說話間,關婉兒落了一子,忽道:“師兄輸了。”
她不再下棋,起身走向倚柱而坐的彘人,俯身觀察了片刻,隨手從頭上摘下簪子,插進彘人的手掌。
彘人柔弱,果然不反抗,只是痛得表情一皺,而手掌中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看來,武定侯軍中真有些東西。”關婉兒道:“只是彘人繁衍不易,沒想到還有這么年輕的。”
“繁衍不易,可總有辦法。”
“師兄可知如何獲得彘人之特性”
“原本不知。”樓明德道,“但近來有所啟發,略明白了一些。”
關婉兒頓時好奇,返身問道:“是什么”
“虺蛭。”樓明德道:“或許虺蛭才是練化萬物之法。”
“可虺蛭很危險,奪人而食。”
“是啊。”樓明德依舊坐在棋盤邊,道:“你記得書院有個弟子,名叫顧經年嗎”
“近來才對他有所耳聞。”
“挺有意思的一人,滅越國之戰,顧北溟俘虜了那么多異人,很可能在暗中煉化,故而西郊之變一出,眾人都知與他脫不開干系,沒想到顧家最后還是把罪責推出去了。而把萬春宮捅出來的就是顧經年。”
“顧經年”關婉兒訝道:“他有這么大本事”
樓明德道:“據我所知,虺心也已落入顧家手中,若說不是算計好的,我不信。”
關婉兒微微一笑,道:“師兄還不是籠人,已關注起這各方勢力來了。”
“我不喜歡算計,唯愿修身養性。只是世道弱肉強食,好材料就那么多,總有人在孜孜不倦地爭搶。”
“他不就是一個好材料”關婉兒指了指那彘人。
樓明德道:“這里是崇經書院,不可做得過了。何況彘人如何研究,你我尚無從下手,且看先生如何吩咐吧。
他此時才回頭看了那彘人一眼,眼神沒有帶任何情感,像是在看一只被同伴獵回來的野兔。
彘人軟弱,躲閃了他的眼神。
忽有幾聲鳥鳴響起,一只小鳥雀從崇經書院的方向飛來,落在了棋盤上,踩亂兩枚棋子,爪子上掛著一個小紙卷。
樓明德解下紙卷,展開來,原本淡定的表情瞬間一變。
他詫異地看向坐在那的彘人,又看了看紙卷,目光來回移動了幾次。
“你.....”
彘人依舊是那低眉順目的樣子。
樓明德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顧經年”
隨著這句話,彘人終于抬起頭,眼神也變了,淡定中透著銳氣逼人的神彩。
“顧經年。”
樓明德喃喃一聲,終于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同時感到強烈的不自在。
他自詡卓絕,可不久前侃侃而談,卻不知所議論之人就在當面,著實是有些落面子,那超然物外的氣質瞬間就被破壞了。
“你......是何意扮成彘人來試探什么”
“我們都知道對方的秘密了。”
顧經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道:“師門、君子社,其實是一樣的勾當,只是從明處轉到暗處,借學問之名,行煉化之事。”
樓明德搖頭,恢復了些許從容,道:“世情如此,朝廷禁了私鹽,百姓便買得起官鹽嗎要的是私鹽販子守規矩。而君子社守規矩。”
“你挺懂說道理的。”
“但你喬裝來打探我們,很沒道理。”樓明德的語氣冷了幾分。
正對峙之時,那邊,余蒼帶著沈靈舒與莊子淵從小樓出來。
“樓師兄,怎么了”
“你讓人騙了。”樓明德語氣冷峻,“把他們逐出君子社。”
“那名錄...”
“劃了。”
最受震撼的是莊子淵,張了張嘴,滿臉都寫著不敢相信。
沈靈舒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不就是幾個生員結的社嗎我還嫌你們人少,不熱鬧呢。”
樓明德顯然很生氣,努力壓制著怒意,道:“你們走。’
該打探的都打探到了,也沒什么好留的,顧經年與沈靈舒當即就走,唯有莊子淵萬分不舍,被余蒼沒好氣地推了一把。
關婉兒看著幾人的背影,道:“師兄,為何放他們走”
“先生命我放人。”樓明德道,“先生要的東西,還在顧繼祖手上…..”
離開時依舊是那條山路,裴念正往這邊趕來,眼神中帶著擔憂之色。
沈靈舒反而很高興,遠遠地就朝裴念招手,會合之后,還挽住裴念的胳膊。
“幾個書生結社,規矩還挺多。你想查的名錄我可看到了,里面還有個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只排在第四位,你猜是誰”
“誰”
顧經年在一旁聽著,心想,既是沈靈舒知曉的人物,又與褚丹青是同窗,想來該是宰相鄭匡甫了。
果然。
“鄭匡甫。”
沈靈舒先是把君子社最出名的一人說了,便開始給裴念背誦那名錄。
顧經年聽著,已大概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朝廷明令禁止煉化異類的同時,瑞國最聰明的一批人依舊在數十年間孜孜不倦地鉆研煉術,且隱藏在一副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
但除了劉衡,他沒有證據證明君子社有其他人煉化異類。即使有證據,用處恐怕也不大。
顧經年于是在想,該如何對付這些人 上達天命嗎顧家可能也參與在這些事里。
他轉頭往山下望去。
霜楓山風景依舊,紅樹林與秋日的藍天相映,顯得極為和煦安寧,山腳下,崇經書院的白墻黑瓦點綴其中,與他就讀時看起來并無變化。
而他以前居然從未發現,這景象之下所隱藏的種種秘密。
下一刻,他停下了腳步,因見一人正立在山石邊俯瞰山下景物,白衣飄然,正是褚丹青。
“看來,你們都查到了。”
褚丹青回首看了一眼,道:“顧經年,你來。”
裴念抬手就要阻攔,顧經年摁下她的手臂,道:“放心。”
他走到了褚丹青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看著遠處的山峰。
“褚先生,算上萬春宮那次,我們是第三次見吧”
“不錯。”
褚丹青坦然笑了,眼角有微微的魚尾紋,給他略添了幾分歲月痕跡,道:“你既已查到,我便不瞞你。當時我便與你說過,你我是故人。”
“你的脫身之計罷了。”
“還記得嗎你劃了我一刀。”褚丹青指了指自己那張完好無損的臉,“你一直在找同類,而我正是你的同類,甚至.....”
說到這里,他特意停頓了片刻,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吐出后面一句話。
“你就沒想過,可能我才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