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油燈下,四個腦袋湊在一起,盯著一份卷子。
“好難。”
阿沅哀嘆了一聲,很快放棄了,目光只盯著案上的幾份吃食。
顧經年心想,鳳娘或許也能答......倒也未必,那女人看著很聰明,但學問好像很差勁,所有聰明都用在如何彰顯魅力上了。
這邊,兩個黃毛丫頭卻是爭執了幾句。
“吳掌簿應該能答,找他試試。”
“裴念,你不會是想把我甩開吧”
“開平司的案子,你最好還是別插手。”
“這卷子可是我的。”沈靈舒道,“你若甩開我,我就到處說裴緝事在查君子社,打草驚蛇。”
裴念沒辦法,只好讓沈靈舒與阿沅換上差役的衣服,帶她們一道去了開平司掌簿房。
“吳掌簿,可知首陽山之神,何以祠之”
“好刁鉆的問題,容老夫想想在何處見過。”
吳墨之記憶力極好,很快想到了什么,在那浩如煙海的書架中找出一本古籍來。
“找到了,少牢具,羞酒祠。毛用一雄雞瘞,精用五種之糈。”
沈靈舒佩服,依舊不肯把卷子交給別人,道:“我來抄錄,我字寫得好。”
顧經年卻是止住了她,道:“寫下來,讓莊子淵再抄一遍。”
以開平司掌簿吳墨之那異乎尋常的記憶力,也足足用了兩個時辰,才把那卷子答完。
沈靈舒滿意地撣了撣那份答案,道:“再幫你們一個忙,明日我便讓莊子淵帶我一起進君子社。”
次日。
“不行不行。”
莊子淵看著沈靈舒手里的答案,先是驚喜萬分,恨不得馬上就奪過來,可再一聽她那無理要求,頓時為難。
“這位同窗,不是我過河拆橋,而是進君子社很嚴格的,這卷子是專門給我出的,我進書院滿一年、請求入社滿半年,每天為他們灑掃以示誠意,才有資格,你現在還沒資格。”
沈靈舒聽得眉頭微蹙,叉腰道:“你別管,帶我一起去見他們的人。
“那好吧。”
莊子淵樂呵呵地抄著答案把卷子給答了,還被沈靈舒罵了句“你這字也太丑了吧”,他倒不以為意,傻笑道:“走,我帶你去找余蒼師兄。
沈靈舒不知那余蒼是何人物,在藏書院后面的益德齋見到對方,覺得好像有些眼熟。
趁著余蒼審閱卷子,她與阿沅竊竊私語了兩句。
“姑娘,這就是上次我們來找顧公子,眼高于頂的那人。”
“哦,好狂啊。”
不想,那余蒼耳力極好,頭也不抬地道:“余某雖狂,但有狂的資格,你們倆跟過來有何事”
“我們也想進入君子社。”
“為何”
“我只與卓絕之人為伍。”沈靈舒理所當然道。
莊子淵聽得一愣,暗忖同樣的話從自己嘴里出來怎就沒這般氣勢。
“不錯。”余蒼點點頭,道:“既然這樣,給你個機會。”
這話一出,莊子淵更是驚訝。
他從入學開始,就一心想加入君子社,實實在在地磨了余蒼半年才有了考試的資格,沒想到沈靈舒卻只要一句話就抵過他半年。
“我知你身份,兩天內,你若能找來一個異類,我便允你入社。
“為何是找異類”
“證明你能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
“好,那就一言為定。”
莊子淵不由問道:“余師兄,那我呢”“你這卷子是她幫你答的,那簡單,她能進,你就能進。”
“啊”
莊子淵空歡喜了一場,不由好生懊惱。
沈靈舒反而開始覺得這君子社有些意思,轉頭就跑去找裴念、顧經年商議。
裴念聞言,先是皺了眉,走了幾步,與顧經年小聲議論。
“名為君子社,反復考較的都是異類之事,果然是與師門有所關聯。
“若褚丹青真是大藥師,那便不足為奇了。”
“是,師門被驅逐之后數十年間,欲學煉術者化明為暗,結為君子社。”
“我去探。”顧經年道,“我可以喬裝打扮,扮成一個異類。”
裴念敏銳地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問道:“你現在不怕秘密泄露了”
顧經年既有去意,確實是沒那么在意這些了,只想在走之前把一些后患清理干凈。
他遂微微苦笑,道:“反正知道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
“那好,你們試著混進去,若有不對,我隨時出手。”裴念道,“無非是幾個書院弟子,最不濟全捉起來審。”
商議既定,顧經年遂去找了易妍。
這次的喬裝倒很簡單,無非是讓他不被認出來,再顯得病弱一些。
余蒼微瞇起眼,看向了眼前臉色蒼白、憔悴無力的少年,隱約有些面熟,但很確定沒有見過。
“讓你找異類,你找了個人過來”
“因為他就是異類。”沈靈舒理所當然地道。
“如何證明”
“那你看好了。”
沈靈舒拿出一柄小小的匕首,走向顧經年。
她曾聽沈季螭說過,那次顧經年重傷不死是因為有獨門功法,這次顧經年就是要以獨門功法來扮成異類。
可真到了這時,她卻猶豫了起來,匕首放在顧經年的掌心,好一會都沒劃下去。
最后,還是顧經年握住了匕首,主動劃了一下。
血滴在地上。
“你看。
沈靈舒有些不忍,側開身。
余蒼上前看著顧經年手掌漸漸愈合,驚訝地瞪大了眼,喃喃自語道:“彘人”
顧經年更訝異。
他這些年一直在找自己的母族,翻閱書籍,打探消息。卻從沒想到每天與他擦肩而過的同窗竟知曉彘人。
兜兜轉轉,他們兩人,一個獨來獨往、一個眼高于頂,還從來沒說過話。
“這是武定侯從越國俘虜來的”余蒼有些興奮,喃喃道:“我早聽聞滅越國之后,軍中得了許多異類,今日還是第一次見。”
沈靈舒雖不是鉤子,但有足夠的好奇心,追問道:“你從哪里聽說的”
“這些事,在君子社都不是秘密。”
“那我可以入社了嗎”
“你們隨我來。”
莊子淵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激動萬分,連忙扶著顧經年,跟上余蒼的腳步。
“彘人軟弱無力、性格溫順。”余蒼道,“不用擔心他跑掉。”
“你知道得挺多。”沈靈舒問道,“你們要異類做什么”
“研究、記錄。
他們走過了書院后院,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門出去,沿著陡峭的山路往后山而去。
再經過了一段臨著懸崖的險道之后,前方豁然開朗,山中搭建著亭臺樓閣,竟是別有洞天。
兩個看起來就很自命不凡的書生正倚著山石侃侃而談,舉止隨意而瀟灑。
莊子淵四下看著,贊嘆不已,耳畔就聽到余蒼隨意地介紹了幾句。
“這里本是書院一位先賢開辟的住處,后來閑置廢荒,因君子社冠絕于諸社,遂由我們使用。”
“果然不同凡響!”
莊子淵太羨慕這些出類拔萃者了,想到自己往后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心情激蕩。
沈靈舒亦覺此處風景不錯,遠眺可見溝水畔的京城,又保持著足夠高遠的距離,常居于此,自能養出超然物外的心境。
步入樓臺,有一男一女正在對弈,男子年約二十五六歲,女子二十出頭,皆書院弟子打扮,氣質出塵。
“樓師兄、關師姐,這是新招募的兩人,還找到了一個彘人。”
聽到“彘人”二字,關師姐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道:“還真是少見......靠著柱子坐下。”
彘人軟弱,顧經年于是老老實實地依她的吩咐席地而坐,低下頭,偷眼打量著此間。
正面墻上掛著一幅字,寫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想必是君子社名字的出處了。
沈靈舒、莊子淵則分別在兩張矮幾后面坐下,余蒼從供臺上請出了一份卷軸,鄭重其事道:“既要入社,把你們的名字寫上,記住,君子社只切磋學問,不犯院規,更不犯王法。”
“好。”
沈靈舒接過筆,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瞄向這卷軸,小聲嘀咕了一句。
“原來是我們君子社的名錄啊。”
從庚辰年至今的二十七年間,除了第一年的七人,后面的年份往往只有一兩個新人,或干脆無人入社,至今一共也只有五十余人而已,這般看來,名額確實稀少。
位于最上方的名字是“褚丹青”,而裴念提過的“劉衡”只列在第七位。
列在第二位的名字有些眼熟,寫著“龍敏芝”,該是一個女子,沈靈舒想了想,才想起正是前日講課的女先生。
她遂努力把這些名字一個個記下,尤其是最初結社的七人。
顧經年倚柱而坐,看著沈靈舒寫字,腦中想到了鳳娘所言,褚丹青與籠主是同窗好友,那想必籠主的名字也在名錄之上了。
再看這君子社的樣子,恐怕在藥農、藥商、藥師、藥監之外還有人在培養藥師....
不遠處,樓師兄招了招手,一只麻雀落在了棋盤上,他從袖子里拿出個布包,喂它幾粒吃食。
小麻雀振翅,從漫山紅葉的山間飛過,落向崇經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