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啊,也是見慣了的東西。
聶小倩看著踏出神祠的書生,張了張口。
迷霧簇擁在她的身邊,她開口也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去。
但是寧采臣看懂了她說的話。
‘能殺了我的話,就來試試吧。’
面對這樣的嘲諷,寧采臣的怒火已無從遏制。
“好啊,我這就來。”
他的身影如鶴舞長空,看似不是很快,但卻叫人覺得,找不出哪個位置,能夠剛好將他截住。
一往無阻,必達目的,剛覺空中一道游痕劃過,他的劍已經刺入聶小倩的身體。
嗤拉!!
鮮血噴灑了出來。
聶小倩分明乃是魂體,沒有肉身,這一劍之所以會見血,是因為劍刃刺在了尖頭怪人體內。
聶小倩和尖頭怪人的位置互換,竟然沒有一點空間波動的征兆。
尖頭怪人的刀,豎劈而下。
寧采臣的身影,險之又險地從刀刃旁邊閃過,側踏而走。
華山派的《三達劍譜》,自開創傳世以來,共有九十九頁,華山歷代門人,大多無法從中領略出三式劍訣的脈絡,單單修煉其中一兩頁就能夠耗費半生精力,形成一套完整劍法。
如靈泉劍法、養吾劍法、飛鴻劍遁、希夷劍法,全部都是從劍譜之中領悟出來。
還有廣寒陰功、太白神針、羽鶴劍氣,三種名震江湖的內家元功煉器之術,同樣是從劍譜中衍生而來。
寧采臣的資質,當年在華山上雖然也算不錯,但比起能夠開創羽鶴劍氣的師門前輩,還是要差一些,沒有任何人覺得,他有可能練成三達劍。
但是當年華山慘案,他作為惟一一個身體還算完好的人,被掌門寄予厚望,帶著劍譜逃離。
西岳魔神的身影,仿佛就在他背后冉冉升起,那是金之道的魔神,是風之道的不朽,是刑殺死亡的象征。
當魔神之影籠罩在寧采臣的頭頂時,他的心智幾乎已經崩潰,高明的功法都施展不出來,腳下踩的,只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練到最純熟的華山入門步法《七星步》。
手捏劍譜,腳踩七星,無比接近死亡,卻不能去死,那一刻,寧采臣的步伐緩緩升華,化為《鶴舞七星步》。
鶴舞長空,是自由逍遙的象征,也是延年益壽的喻意。
七星乃至北斗,主掌死亡。
鶴舞七星的真正奧妙,要在漫天星光中,計算出北斗七星的星光精氣。
鶴舞一夜至天明,沐浴群星朗月皆無妨,唯獨躲開北斗七星的光氣,才能夠算是得到了真諦。
只有練成了這套步法,才能夠把九十九頁劍譜完全串聯,修煉《三達劍訣》的真意。
華山歷代掌門,也不是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嘗試過要修煉鶴舞七星步,可他們根本做不到。
從滿天星光中,躲開北斗七星的精氣光線,這種描述太離譜了,完全是不知所謂。
但是,西岳魔神代表的就是刑殺死亡,承受封印破損的代價,承受魔神籠罩的壓力,在這個狀態下,就能夠區分出北斗注死的星光精氣。
然后才能夠去熟練算法,完善身形。
尖頭怪人的刀,那種殺性無與倫比,跟西岳魔神本尊如出一轍。
可寧采臣早就熟悉了這種壓力,側閃踏去的瞬間,劍刃已經掃過了尖頭怪人的脖子。
那一刻,尖頭怪人的脖子,絕對已經被他的劍刃給摧毀,頭和脖子沒有了任何連接點。
奈何,他的劍剛剛離開,怪人的脖子已經連接上了。
這一劍的傷害,更加激怒了這個怪人。
或者說,是這一劍熟悉的味道,激怒了幕后的西岳魔神。
尖頭怪人的刀,再度舉起。
這一刀抬起來,整個華山范圍的迷霧,都如同怒海狂濤,急速的翻騰涌動。
大地變得稀薄,天空變得渾濁。
無論是剛剛突破到六階的袁老頭,還是正在戰斗的寧采臣,都感覺自己的靈光幾乎要被吸引,主動撞上那把刀的刀鋒。
他們感受到一種顛覆天地的刀勢。
寧采臣的劍搶先出手,大開大合,象天指地,畫了一個大的圓弧。
天地之勢,唯圓而已,他畫了這個巨大的圓弧之后,身邊就出現了一道光圈。
但緊接著,他的劍又從下而上的驟然一豎。
這一劍,豎立在這個圓圈的中間,似乎帶著能夠讓圓弧變形的力量。
本來好端端一個飽滿的圓形,現在上下兩端,開始向他的長劍靠攏,上端靠近了劍尖,下端靠近了劍柄。
這已經不像是一個圓,而像是一個葫蘆,他的劍,就像是葫蘆的腰。
尖頭怪人的刀,已經劈了下來,讓人毫不懷疑,這一刀足以將百里大地,沿途山峰,全部劈成兩半,深入巖層。
可寧采臣依然維持這個姿勢不動。
數之不盡的劍氣,從劍尖散發,順著弧線向兩側分開,不斷流向劍柄,弧線的數量越來越多,從劍尖拋射出去的時候,越來越遠。
很多線條,別人能夠看到,剛從劍尖拋向遠方那一段,也能夠看到,從下方連接回劍柄的那一段,但是看不到中間的那一段,不知道究竟去了多遠的地方。
那把大砍刀,越靠近寧采臣就越慢,速度急劇衰減。
燈草婆婆等人,突然聽到了一種尖銳的聲音,是無形的力量,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在跟那把大砍刀觸碰,產生的聲音。
頻率太高了,剎那之間,就高到了連燈草婆婆他們這些修出元神的人,都捕捉不清的程度。
“哈,以磁生電的手段見多了,專門研究由磁場造化聲音,能夠發展到這種高度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蘇寒山也聽到了這個聲音,眼中掠過了一個新奇的光彩。
寧采臣這一劍,確實跟磁場相關。
他的劍氣創造出來的這個場域,跟整個星球的磁場高度相仿,以長劍為磁軸,兩端為磁極,劍氣如磁力運行,又有所取舍。
最后造就的,就是這種防御力綿長無極的奇特音頻。
三達劍訣的第二劍,仁劍震音揚!
這一劍雖然在華山歷史上,以防御著稱,但也并不是不能用來攻擊。
聶小倩面無表情,抬手摸了摸耳垂,明明是鬼體,她的耳朵里面依然滲出了血,這是她的魂魄受損的象征。
仁劍震音揚,是全方位的手段,尖頭怪人就算跟聶小倩重新置換位置,也還在攻擊范圍之內,甚至反而是把聶小倩,送到了劍刃前。
怪人果然沒有進行置換,聶小倩的身影,已經開始變得有點模糊,甚至如水波般晃動起來。
“我這是,真的要死了嗎,可惜看不到自己的死相,不知道最終的一刻,究竟會是什么樣子。”
聶小倩抬頭看向空中,依然做不出表情,唯有眼神靈動些,眼神中沒有驚恐、憤怒,反而有一點釋然。
“終于可以不用看見這些怪物了。”
這個烏鴉面具的怪人,確實是聶小倩的造物,但她并不喜歡這個東西,只會感到害怕,還混雜著厭惡。
聶小倩原本是浙江金華人氏,家中父親為官,母親是大家閨秀,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
可她一生下來,家里就沒有太平過。
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她就常常無來由地哭泣起來,大喊大叫,畏縮驚恐,請了很多大夫看,都不能根治。
剛會說話的時候,她就磕磕絆絆描述自己看到的東西,母親判斷出,她看到的是死人。
但她指的是自家的院子,而自家院子里,根本空無一物。
父親也懷疑,是不是有鬼怪作祟,請了有本事的大師,都說并沒有找到什么鬼怪。
及至聶小倩稍大一些,被母親帶到寺廟里上香禮佛,又指著寺廟里的和尚說,看到了他們被砍頭,被咬死,被淹死,種種死狀。母親責怪她,給和尚們賠禮,不久之后,那個寺廟卻真的遭了一場橫禍,一樁樁都被聶小倩說中。
家里人終于琢磨出來了。
聶小倩看見的不是鬼,而是過去和未來的投影。
過去出現過死者的場地,不久后將會出現死者的地方,在她眼中,都會呈現出死亡那一刻的模樣,與常人眼中大不相同。
這是天賦異稟啊!
家中人知道這件事之后,有想過要把她送去什么名門大派學藝。
但沒聽說過有哪個門派會培養這樣的人才,倒是經常聽說,有天賦異稟者,自己不懂得運用的,落在了一些居心叵測的人手上,就直接被當成人藥,受盡折磨。
聶家的父母打聽很久之后,總覺得送哪里都不放心,只能囑咐聶小倩不要把這件事宣揚出去,以后看到了這些東西,也不要說出來。
反正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只要常住在家中,能接觸到的人、看到的范圍,也就只有那么多。
看習慣了,也就好了。
誰知,聶小倩的這種能力,會隨著她的年紀增長而變強。
小時候,她只能看到一塊地方過去數年內死過人的場景,如果是預知未來,則只能看到面前之人,寥寥三五日內的死相,
如果這人三五日內不會死的話,那她看到的,就是正常的模樣。
等她長到十四歲的時候,她卻已經能夠預知面前的人,一個月內會不會死。
那是她心智已成,嘗試過提醒別人規避死因,卻總是不能成功,乃至有一回間接促成死因,使得她不敢再做嘗試。
等到她十六歲的時候,她預知的仍然只有一個月內的死相,但所能夠見到的范圍,卻不同了。
只要有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她就能看見這個人全家,未來一個月內會否死亡。
從全家發展到整個宗族,又發展到整個老家村莊。
后來她看見任何人的時候,都會浮現有相關的人死亡的場景,遮蔽她的視野,根本無法正常交流。
聶小倩不愿意再見旁人,幽居在自己的小樓中,郁郁寡歡,很快就病體支離,未滿十八,已經一命嗚呼!
那時她覺得,這不失為一種解脫。
可這是真正痛苦的開端。
因為她變成了鬼,還是一個無法控制自己行動軌跡的幽魂,只能隨夜風飄蕩,而且區區一只新生的小鬼,是沒有辦法閉上眼睛的。
于是她只能不斷的看到各式各樣的死亡,仿佛整個世界就沒有一個活人,這不是人間,根本是一個地獄。
終于有一天,聶小倩飄到了一個寺廟,寺廟中有著異樣的光彩,顯然是那種真有大法力的寺廟。
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拼盡所有地沖向了那個寺廟,希望能夠被消滅掉。
廟中卻沒有和尚,只有一只夜叉。
“哈哈哈哈,竟然有這樣的靈鬼主動送上門來,比我苦心采集的群鬼品質都更好,與刑兇死氣結緣最深!”
現在的聶小倩已經是一只老鬼,有能力閉上自己的眼睛了,但現在的她如果閉眼,看到的,就會是那面目不清的魔神。
于是她睜著眼,等著自己的死亡。
奈何不朽的魔氣,依然在源源不絕的灌注在她身上,硬撐不滅。
神祠之中,葛夫子轉頭看向蘇寒山。
“蘇先生,請把那朵靈芝給我吧,這些邪祟已經離開了寂靜嶺,這個時候,就是我們沖入寂靜嶺,彌補封印的最佳時機。”
葛夫子的巫蠱厭勝之術,說是詛咒術,其實已經練到了不只能用于詛咒的程度,更應該說是一種“影射共鳴”之法,能善能惡,存乎一心而已。
他如果取一個人的頭發,混合稻草,扎一個稻草人出來,常人只能用這個詛咒害人,但在他手上卻能救人。
假如那人原本四肢已斷,他扎出來的稻草人也沒有四肢,這時候,取新的稻草,將稻草人補全,運用法術,與稻草人對應的那個活人,四肢也就可以恢復如初。
他只要能找到一個與西岳封印密切相關的寶物,就能夠讓那件寶物,發揮出類似“人偶”的效果。
讓靈芝破損之后,彌補那么一朵小小的靈芝,可比彌補整個封印,要輕松不知多少。
哪怕是用本命精氣,葛夫子、袁老頭他們這些人,也早有準備。
“別鬧。”
蘇寒山笑道,“你們真覺得那個女鬼,就是當年華山血案的主導者嗎?”
“別人也就算了,老葛你難道察覺不出來,你的詛咒并不是在這個女鬼身上生效的。”
葛夫子面色微變,向神祠之外看了一眼。
“不用擔心,那個窺探我們的家伙,看到的也只是假相。”
蘇寒山把手里的蘆葦席子還給老七,說道,“你們看似是對陰謀者一無所知,猜都猜不準,只想行險一搏,其實應該還是另有倚仗吧。”
“不過要用上這么兇險的計策,以身入局當誘餌,顯然是因為,那個倚仗也不夠保險,擔心直接出手攻擊寂靜嶺,有可能讓真正的陰謀者強行破開封印,鬧出更大的亂子。”
“所以,寧采臣是明面的誘餌,你們也只是負責沖過去轉移注意,讓那個人有機會彌補封印,最后再鏟除陰謀者。”
燈草婆婆若有所思,袁老頭有些驚訝,隨后沉默,陽宅七兄弟則滿是錯愕。
只有葛夫子露出了苦笑的神色。
行,看來這幫人里,也只有葛夫子和寧采臣知道計劃全貌。
“蘇先生何苦這時候點破。”
葛夫子看向另外幾人,“只要老夫還沒死,總不會讓諸位死在我前面。”
蘇寒山道:“我點破,是因為我這邊有了更好的法子。”
他突然伸手,向外一抓,外面的聶小倩憑空一閃,化作一個拇指大小的姑娘,落在他掌心之中。
“我已經看穿了,那個陰謀者并沒有直接跟西岳魔神接觸,只是利用聶小倩之類的存在,吸引西岳魔神的關注,然后她在背后引導,造就邪祟,最后再轉向自己體內。”
蘇寒山說話間,掌心上空,形成一個小小的星空圓陣圖騰,散發五彩毫芒,籠罩著聶小倩,直接隔絕了她跟外界的聯系。
西岳魔神失去了外界最重要的一個接收點,涌出的魔氣頓時有剎那的散亂。
“給我滾回去!!”
蘇寒山低喝一聲,身影霎時凌空三寸,又猛然一墜。
轟隆隆隆隆!!!!
巨靈神祠所在的整個山峰,所有山石土壤,統統變成五種明亮色彩。
儼然一座五色神峰,硬生生向大地之下,擠壓過去。
天驚地動,震響數百里,迷霧一圈圈崩散。
整個山峰,全部擠入地下,山頭的位置,與原本的地表持平。
大地深處的封印,沒有修補好。
但那個缺口,被新的一座封印,死死堵住了。
寂靜嶺深處,彌漫整個空間的迷霧,失去了源頭的支撐,極速淡化。
夜叉鬼母雙目圓睜,臉皮抽搐,青黑色的右半張臉,向左邊蔓延。
她感受到了外面天大的動靜,感受到了西岳魔神的魔氣被隔絕。
但真正令她氣到了極點的是…
豎在半空的三尺金環,浮現出來的場景,依然是巨靈神祠山頭好端端的,那邊還在苦戰的模樣。
你騙傻子呢?!
“哇呀呀呀!何方鼠輩,算計本座?”
夜叉鬼母徹底化作夜叉大怒之貌,抬手向天,亂發狂舞。
“鬼神領域,極道魔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