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冥冥,天風蕭灑。
商正師站在距離蘇寒山十來米的地方,仰頭看向那棵紅葉大樹,贊嘆道:“好樹啊。”
“雖然是種子好,但更難得的是地方選的好,種在這個島嶼上受到方目赤猿一族的氣數浸潤,基因又有了變異的傾向,比同族的其他樹木還要富有活力。”
“赤猿一族受到重創后,它又因為原本底子最厚,枝繁葉茂,得到不動王的青眼,為它重接樹干,復活過來,沾染了不動王的神力。”
“三五十年之后,這棵樹應該就可以漸漸誕生意識,成為樹人之流,超越了它們原本的種族上限,達到了全新的境地,從此領略到身為一棵普通的樹,永遠無法領會的無窮精彩。”
蘇寒山微笑道:“你還真是個感性的人,對著一棵樹,都能有這么多話。”
“樹跟人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有時候一個選擇做好了,未來的前景就天差地別。”
商正師不再繞圈子,直接說道,“商某人現在就很慶幸,上一回,早早選擇跟不動王有一番交談。”
“連我也沒有料到,向陽都市群的造物之恨,竟然擁有神力底蘊,倘若不是那一番商談,我的那些教授學生們,就要白白折損在那里了。”
“不動王摧毀十三家聯盟總裁,下令追責,亦是好大的手筆。也因那番交談,引起后續不動王前往第一月陸,否則若是你把這些手筆用在別的地方,弄不好四方神系就已經開戰了。”
商正師拍了拍胸口,“我現在想想,也覺得后怕又慶幸,還好當時,就足夠重視不動王這樣的老前輩。”
蘇寒山悠然道:“你說了樹的選擇,又說了你的選擇,接著是不是該說我了?”
“向陽都市群的事件后,我跟伏獸、天工、洞幽三系,都有了些直接間接的矛盾,假如你代表的是智光,那么我最好的選擇,就是智光神系了。”
蘇寒山也抬頭看了看大樹虬勁的枝條,“樹種在哪里,能不能被救,其實沒得選,只能被安排,但人嘛,對于被安排這種情況,很容易反感的。”
商正師正色道:“我不諱言,因為多年的習慣,心里裝的那些有的沒的算計太多,或許真下意識用上了一些布局引導,但不動王應該也看破了吧。”
“看破與看不破的人之間,是安排,看破與看破者之間,就只是交易罷了。”
“不動王想升級權限,又愿意接受哈齊士的請求,幫一幫向陽都市群中失陷的人,這些都是我無法強求的,你我之間一直平等。”
蘇寒山只是哼笑了一聲。
商正師笑道:“況且換個角度看,從不動王初展神威開始,我就對這件事情非常上心,而其他三系,何曾給予不動王如此重視、尊敬?”
蘇寒山道:“不是因為你封鎖了消息?”
“他們要是真的對事肯用心,我這些封鎖手段,難道他們追查不出來嗎?”
商正師反問了一句,笑意淡了些,“不愿用心的人,可以做隱士,可以做游者,可以探天索地,自給自足,安守一方,閑靜自在。”
“但居于高位,享受無窮資源權柄,又不肯用心,這樣的風氣,出現在任何一個體系里面,必然是弊大于利。”
“不動王三千年前,就是極善進學之人,三千年后,又孜孜不倦,想要擁有更高權限,瀏覽天地間出現的新法新術。”
“你覺得你的風格,跟其他三系神明展現出來的這種樣子,能好好相處嗎?”
商正師嘆道:“當風氣形成一種力量,任何不順從這種風氣的人,都會受到反撲。”
蘇寒山神色微凝,似乎被說動了,良久后,緩緩開口:“照你這個說法,四位神君居于最高位,連從神都要供養他們,但他們卻對世間事最不上心。”
商正師哈哈一笑:“不動王這話說的…不太對,四位神君大人,那當然還是不一樣的。”
“他們一直在等待天球交匯時代,好向更多維度開拓嘛。”
斬殺降服有威脅的目標,然后就只是高舉神君之位,等著把可能出現的古神、新神,局限起來。
說是要向外開拓,結果就是硬等,等到又一輪天球交匯的時代。
相比之下,來自各個維度的移民,為了能夠更好把控的那些資源維度的入口,還一代一代的想著開發太空技術,成功把多個維度的衛星,變成了居住地呢。
明明想要推動文明進步,好吞噬更多成果,結果就是制造了歸零者,然后放養,任憑歸零者繁衍,四處破壞,讓眾生因憂懼而努力。
蘇寒山只要想想,都想笑。
如果說,眾神是玄元百域的腫瘤,干吃營養不干事兒。
那么四神君,從他們推行天之御座開始,就已經是毒瘤,當然要比普通腫瘤更具有刺激性一點,但負面的影響,也要比普通腫瘤可怕得多。
但蘇寒山轉念之間,還是覺得,應該先琢磨琢磨眼前這個人。
商正師的這些長篇大論,透露出的種種態度。
如果是讓白海不動王,甚至是讓一天前的蘇寒山來看待。
大約都會覺得,這人應該算是有一點抱負,不滿足于玄元百域的現狀,想要施展拳腳,但是對四神君,也沒有什么反抗之力。
只能相比較著,選出了智光神君,然后在這一系里面,為自己拉攏同道盟友,略盡綿力。
可是七代祖師,已經揭露了商正師的身份。
那么之前的判斷,就不適用了。
地球維度那邊曾經提到,有三千年前的地球強者,依然存活,在三千年里,雖然身心不能回歸,還能接收到地球的一些訊息。
甚至,那些古人,還做出謀劃,把泥人擎天燈送到地球,希望地球能夠出一位六階強者,運轉天心共生之法,脫離這一輪的紛爭。
能夠琢磨出天心共生之法,能夠在智光神系眾神關切的新維度內動手腳,把派出去的大神官,玩弄于鼓掌之間。
如果這些事的主謀,又擁有正師學院總院長這種身份,悄悄對族群守護神下手。
蘇寒山如果有機會,肯定也是要跟那些神君碰一碰的,既是因為好奇,更是看不慣他們的行事手段。
雙方之間,可謂是理念之爭。
那不管商正師有沒有別的心思,至少在針對神君這方面,可以算是盟友。
蘇寒山回憶著地球上,李志飛、杜蘭度曾經提到的某些線索,忽然一笑。
“要我投靠智光神君也可以,你先接我一掌。”
話音未落,蘇寒山一掌已經拍了出去。
這一掌穿破了空間,從樹下突然來到商正師面前。
但這一掌并不渾厚,也不迅猛,甚至都沒有幾分冰涼的意味。
掌形如同飄渺的云霧,好像在內部蘊藏著萬千光景,但都看不分明。
事出突然,商正師依舊從容一笑,泰然自若的抬手,接了這一掌。
下一刻,他臉色劇變,突然閃出數十里之外,浮在高空,怔忪的看著自己的手掌。
那手上沾染了一縷飄渺的云氣,只要他稍微用力,就可以將之泯滅。
但他注視良久,五指收攏之后,卻像是握住了什么珍寶,沒有將之摧毀,反而萬分珍惜的將拳頭,壓在自己的胸口。
從那一縷云煙之中,他看到了空心的桑樹,黃土大地。
看到了天上的太陽,被暴曬的子民,戰爭的血腥,潺潺的泉水,不聽話的君王,還有那一聲聲的呼喚。
那幾乎是只有他能看到,也只有他能聽到的東西。
“伊尹!”
“伊尹…”
在地球維度,殷商王朝開創時期,有一位帝師。
那是開國君王成湯最尊重的人,是從卑微的奴隸,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的傳奇。
成湯死后,他甚至擁有廢立新君的權柄,普天之下的炎黃子民,都贊頌他的名號,紀念他為了推翻夏桀作出的功績。
他叫伊摯,但人們更多的呼喚他為伊尹。
尹這個字在當時的意思,就是“為殷商正天下之師”。
蘇寒山剛剛,只是用自己的蜃龍之丹,模擬出地球天心意志中,屬于殷商開國時期的那段文明印記。
這段氣息,果然與商正師契合無比。
商正師,就是伊尹。
不過,蘇寒山打這一掌,還不只是為了驗證商正師的身份,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
“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夏朝的時候,夏桀以天上的太陽自居,認為他的強大,普照天下。
那個時代,并沒有任何人能以一己之力,與他抗衡,但卻有了這樣的歌謠。
“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即使是奴隸們,聽到這樣的話之后,也會忍不住偷偷流傳起來。
“你不是不動王。”
他定定的看著蘇寒山,“能夠如此精微的運用天心氣息,你是跟天心共生的人!”
即使是對天心意志完成了寄生掌控的神君,也無法利用天心氣息,與曾經的天心之民,完成共鳴。
因為天之御座本身的存在,就是對于天心最大的扭曲。
御座上的人自己就是扭曲的源頭,是感覺不到這種扭曲的,自然更無法將之排除,讓天心氣息純任自然的去產生共鳴。
說話的同時,商正師的氣息就在這片地區,進行不斷的加密覆蓋,空氣中好像浮現出了諸多蠶絲般的光線,曲折交織,時隱時現。
其實在他來之前,因為是兩位神明之間的談話,他就已經合情合理的,在萬維網中遮蔽了對這片區域的信息收集功能。
但是現在,他還是覺得不放心,覺得原本準備的那些遮蔽手段,還是太薄弱了。
他簡直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有選在太空荒蕪之處聊天。
不過,就在他運轉自己的神力來進行加密的時候,忽然察覺這片區域,本來就被多種概念,交替遮蔽。
這不是針對萬維網的強行屏蔽,而是通過很巧妙的手段滲透,對萬維網進行混淆,無法采集到這邊的真實情況。
“造物之恨?!”
商正師訝然,“你竟然能以一己之力,運用造物之恨的手段?”
“對了,我明明查到地球維度已經失聯,你作為運轉天心共生的主持者,無論是實力還是身份,又或者時機,都絕難穿行過來,到底是怎么潛入玄元維度的?”
蘇寒山笑道:“這些事說來話長,但光是證明了我與地球天心共生這一點,應該就有真正信任的基礎了。”
“可是你怎么敢確定我是…”
商正師努力鎮定心神,“就憑剛才那些談話么,你這樣未免有點太急躁,太冒險了。”
蘇寒山哎了一聲:“看來你現在還是不太冷靜,如果你不是伊尹,那我這一掌縱然打出來,你也感受不到什么東西。”
“談話只是錦上添花,立場的辨別,當然是從別的地方確定的。”
蘇寒山站起身來,走了兩步,拍了拍懸浮著的那個黑球,說道,“比如說,你在方目家和陳家守護神身上動手腳這件事,所謀非小吧?”
商正師這下是真的冷靜下來了,即使又聽到這意料之外的言語,也沒有多少波瀾。
他思忖片刻,開門見山的說道:“我覺得玄元百域現在的格局,很有問題,至少要干掉一個神君,對其他三方也就有了威懾,才能打開局面,踐行自己的想法。”
“但要除掉神君的話,除了他們自身實力之外,還有幾種最主要的手段,需要考慮。”
“四神君對族群守護神的掌控權,就是其一。”
蘇寒山對此并不意外。
以族群守護神的實力,四神君方面,肯定不會不聞不問。
但經過商正師的講解,他算是了解的更清楚了。
因為所有族群守護神提煉的過程,都借助了萬維網的權能。
萬維網深處,早就立有一塊封禁神碑,在守護神提煉過程中,逐步對應,編寫出克制程序,又抽取了守護神自身的力量,連接在上面,形成神靈真名。
必要的時候,發動封禁神碑,可以封印守護神的力量,也可以將守護神力,直接抽到別處。
這塊神碑,是四神君聯合管轄,無論要對哪位神君動手,都得考慮到,這塊神碑在必要的時候,能夠供應多少的神力,為神君所用。
“我圖謀良久,在眾多守護神概念中動手腳,就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干擾神碑的運行。”
商正師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蘇寒山問道:“你想先對哪個神君動手?聽說智光跟伏獸關系最差,借智光之力…”
商正師打斷了他的話,肅然說道:“我們最先要殺的,就是智光。”
“如果要借智光的力,攻擊別的神君,無論結果如何,我們的下場恐怕都不會太好。”
“只有先殺智光,取而代之,才能夠另開一局,有希望斗下去。”
蘇寒山沉吟道:“但我聽說,從神的概念,都有一端系在神君手上,神君若要對從神下手,可以輕易造成本質層面的傷害。”
“這些我都有打算。”
商正師目光炯炯,說道,“原本我已經挑好一件古神重寶,準備設法安排他復蘇,不留痕跡的把他拉攏到智光一系。”
“然后,在他向智光投誠,舉行神敬大典的時候,我們順著概念聯系,殺到智光身邊。”
“白海不動王是意外復活,但正好代替了我原本的人選,讓計劃破綻更少,現在得知不動王原來是你,那這個計劃就可以更順利了。”
蘇寒山思索道:“你們有多少人手?”
“我們人很多,但在計劃中各有所司,到時候能直接跟智光對上的,只有我和擎天燈的原主。”
商正師笑著,斬釘截鐵的道,“你可不要小瞧我們,原本我們兩個,在計劃發展到那一步時,少說也有兩成的勝算!”
蘇寒山一噎:“兩、成?”
商正師早知他有這種反應,看著也覺有趣,這才補充道:“兩成不少了。主要是我們不能再等,四神君不會停下他們的腳步,如果再拖下去,誰也不知道,他們能從玄元迷宮中得到什么。”
蘇寒山奇道:“玄元迷宮又是何處?”
封禁神碑的存在,他原本就有些預估,但是玄元迷宮,他是真沒聽說過。
“這是一個傳說。”
商正師看向天空,“傳說,三千年前的天球交匯,也不是第一次。”
“在六千年前,九千年前,乃至更久,都有過天球交匯的時代,只是那個時候,所連通的各個維度發展都還很弱,連五階都沒有,天心意志,也還不夠活躍,因此沒有什么維度,能夠穩定的連接。”
“但每一次天球交匯,都有同樣的核心,各維度邊界線形成的投影,會搭成球形,懸在玄元維度附近的太空之中。”
“在那個球形內部,很可能就是宇宙孕育的奇珍,能夠造成天球交匯的力量源泉。”
七代祖師忽然道:“我早感覺此界中,多維度重疊接壤,是有一股玄奧力量從中牽系,想不到幾個七階,也能夠摸索到那股力量的脈絡,壽命長久,真是好啊。”
蘇寒山對家里老人家,時不時發表壽命方面的感嘆這點,已經習慣了,只道:“玄元迷宮,就是指那個球體?”
“不錯,那個球體內部,有很多折疊皺縮的空間壁障,猶如一座連神明都能困住的迷宮。”
商正師說道,“在新的天球交匯時期,迷宮會變得更活躍,但也更松散,內部力量的運行,將會較為有跡可循。”
“因此,四神君,如今都率領大半從神,在迷宮之中破障。”
蘇寒山明白過來了。
難怪說要在古神投誠時,趁機殺過去。
想必是那個時候,神君和大典會產生共感,要把古神概念的一端接收過去,趁那個時機殺過去,才能造成一種突襲效果。
否則,光是在玄元迷宮中找上神君,就很是不易了。
蘇寒山道:“就算你現在通知回去,說我這白海不動王愿意投誠,他們準備大典,也需要些時間吧?”
商正師點頭,道:“這類儀式的時間,都是按玄元維度時間算的,需要三天左右。”
他這時反而有些猶疑,“你已經跟地球天心共生,參與到這件事情里面,萬一你…”
“我真要去,你也攔不了,況且放心好了,我在地球有百萬門徒,不斷擴招,運行天地大勢,就算我不在,地球維度的天人共生之勢,獨立自守之態,也不會被打破。”
蘇寒山不疾不徐,轉身幾步,又坐回了樹根之上,倚靠著樹干,道,“你先把我的功勛認證好,三天之后,我們一起去拜訪那位神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