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月陸,月背內海。
這里的天空長久灰暗,亙古不見陽光。
赤猿一族的祭祖島嶼,在經歷上回的大戰之后,一直以來,也沒有得到好好的修繕,島上的人造光源,大部分都已經罷工。
在那些頹敗的叢林掩映之下,只有少部分地方,還有光芒滲出。
陳家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海不動王就喜歡這種幽靜的格調,因此到了島嶼邊緣,前來拜訪的時候,也沒敢動用多么招搖的燈光。
他們還玩了一把復古,大部份人,手上都是提著燈籠,站在海灘上。
陳笑樓站在最前面,親手拎著一個燈籠,頭戴金冠,身穿拜祭守護神的古典長袍,發絲打理的井井有條,那雙眼睛神瑩內斂,胸前修長的胡須隨風輕飄。
潮聲起,潮聲落,風來風又往,陳笑樓站在海岸邊,整個人的身影,就如同為背后幽暗的大海,點亮了一只明眸。
這是一種很高明的精神境界,不是一味順從地方上的磁場,追求內外合一,借用自然之力,而是能夠跟當地的大環境磁場,造成互補。
這種互補的聯系,要比一味的順從,更加緊密。
“而今這個時代,所謂靈修,以修煉精神為主,又研究各類復合材料,挑選出對精神力反應最靈敏的機械結構,輔以一些信息編程上的手段。”
“生化殖裝,則以修煉血肉為本,入門標準極低,前期最能直接增益生命。”
叢林里面,忽然傳出來一個聲音,悠悠的飄蕩到海灘上。
“你們陳家,號稱維城大匠,所研究的技術,一直都應該是偏向靈修的路線,只不過在戰斗方面,還是被生化殖裝的初期便利所蠱惑,分心他顧。”
“今日一見,你也算是返璞歸真,融入體內的生化殖裝,已經快要被你煉化成一件精神法寶,與神魂相合,不錯。”
陳笑樓聽到這個聲音,精神一振,連忙率領眾人行禮,拜見白海不動王。
陳家能夠執掌守護神權限的人之中,陳傲然已經死了,前任家主陳鐵骨很快就要離開玄元維度。
這次接任大典上,陳笑樓可以說是直接掌管的陳家守護神所能夠凝聚出來的最大權限。
整個過程對于他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啟悟機會。
如果說,他原本不算守護神權限的話,自身根基實力,也就是跟冥河姥姥在一個檔次,那么如今,他的實力,至少可以與雪竹蓮相提并論。
自己的根基上去了,再去運用守護神力的時候,也能夠展現出更多的奧妙。
可他依然沒有察覺到,白海不動王,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看來這位古神,現在呼喚重聚的神明概念,已經越來越多,要不了多久,也該能徹底復原了。
“都進來吧。”
蘇寒山傳出首肯的聲音。
陳家眾人攜帶禮物,進入島嶼深處,追尋聲音的源頭。
島嶼腹心地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火紅大樹,樹身上有一道折痕,似乎曾經斷裂過,現在卻又長了回去,欣欣向榮。
地面上樹根虬勁,微微突出地表,最粗的樹根堪比一只水牛的軀干。
蘇寒山就坐在樹根上,身邊漂浮著長針、綠葉和兩顆明珠。
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還懸著一個黑色球體,正是受到封印的方目天倫。
陳笑樓率眾上前,躬身行禮,拜謝不動王收夏亞為徒,幫陳家鏟除了內憂外患等等。
蘇寒山一邊坦然受之,一邊在跟祖師溝通。
“有問題。”
七代祖師說道,“不只是赤猿一族的守護神,被人動了手腳,這個陳家的守護神,也被人玩了手段。”
沒錯,就在蘇寒山剛剛回到這座島嶼上的時候,祖師就發現,方目赤猿一族的守護神,被人混入了某些雜質。
下手的人,用的法門,非常之精巧,方目天倫完全沒有感受出來。
蘇寒山雖然對萬維網了解日深,能夠破解局部地區的信息加密手段,回溯過往,但也沒有捕捉到什么痕跡。
可是現在看來,還不只是方目天倫這種三號權限者。
就算是陳笑樓這種集合了所有權限的新任家主,也完全沒感受出來,陳家的守護神已經出了問題。
“縱是神明,也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對一個族群守護神動手腳,神君的話,又根本沒有必要鬼鬼祟祟的來辦。”
蘇寒山說道,“赤猿一族應該是被我重創,本就陷入了混亂,被人找到可趁之機。”
“陳家的話,則應該是因為他們剛剛進行了家主換屆。”
七代祖師肯定了他的猜想。
“你動手沖擊一下這兩尊守護神,待我看個分明!”
蘇寒山暗自點頭,對陳笑樓說道:“你們送來的這些東西,對老夫根本毫無意義,感謝一流的虛言,也不必多說了。”
“倘若真要展示謝意,配合老夫來做個研究吧。”
陳笑樓連忙說道:“尊上請講。”
“運起你全部的守護神力,接老夫一掌。”
蘇寒山說話間,就已經直接抬手,但手掌頓在半空,沒有急著打出,給足了陳笑樓時間。
方目赤猿一族,原本氣運所鐘之處,就是這座祭祖的島嶼,僅剩的一個權限者也在面前,要沖擊赤猿家的守護神,不是什么難事。
但要沖擊陳家的守護神,就得靠陳笑樓這個新任家主,作為遠程接觸的媒介了。
陳笑樓雖然不解其意,卻不敢怠慢,心念一動,已經啟動了陳家的守護神權限。
不過,他沒有拿出陳家標志性的鐵錘和鑿子,只是抬起了手里的燈籠。
這個古色古香的燈籠,原本能夠看出來,是用竹木、紙張、電源、燈泡制造出來的。
電源和燈泡可能還有一些機械美感,但竹木和紙張,展現出來的都是一種柔美。
就在陳笑樓運轉神力的剎那,手上的木桿沒有變,整個燈籠的形態,卻突然開始急速變化。
竹木紙張,如同碩大的蝴蝶,翩然一翻,落在燈籠木桿的最前端,電源和燈泡的材料,如同菱粉花紋,遍布在蝴蝶雙翼之上。
蝴蝶垂翼,霎時間變化成一只機械蜘蛛,蜘蛛旋轉,化成一個電動磨盤。
磨盤膨脹扁平,化作鋸齒圓輪,鋸齒一抖之下,化作電子水母…
就在那么一瞬間,陳笑樓手上的燈籠,已經變化了成百上千次。
所有變化出來的樣式,有手工藝品,有電子設備,有建筑器械,有維修儀器。
給人感覺,把這些東西湊到一起,立刻就能造就一棟棟華美的建筑,內里扎實,外表的裝飾品也分毫不缺。
那并不是陳笑樓刻意變動,而是以他現在掌握的權限,以他現在的修為,能夠試著把陳家守護神的本質意境,展現出來。
維城之神,所代表的就是利用已有的材料,利用廢棄之物,合煉增補,化腐朽為神奇,翻舊成新,彌補缺陷,臻于圓滿。
鐵錘和鑿子,只不過是這種理念最基礎、最淺層的象征。
真正能夠展現這種理念的,就是以有限的材料,進行千萬次的變化,無定型卻又使人覺得優美的這種狀態。
因為燈籠變幻的所有事物,切換過程太快,眼力稍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剛才轉變了多少種形態。
只會覺得,那好像是一團火焰,在陳笑樓手持的木棒頂端,燃燒著,跳躍著。
其形流變如水,其形熱切如火。
這,就是陳家擁有的守護神力的真諦…
形流神火!
陳笑樓雖然謹記謙恭的念頭,但是當他推動神力,展現出神火姿態之后,還是忍不住的產生強烈的自信,氣勢逐漸開始攀升。
就算是他站著不動,被十艘巨獸戰艦,連續轟擊三天三夜,也破不去這么一朵“形流神火”。
所有的能量,都會在神火變形的過程中被消耗,只能讓神火變形的速度更快,催生出更多的形態。
執掌神火的人,無法利用這種變化,去反攻敵人,但是敵人也始終無法越過這種變化的界限。
這是要把毀滅的力量,也變成創新的推動力,變相達成一種生生不息,無休無止,無懈可擊的防御。
蘇寒山雖然是存著別的目的,提出要交手,但真看見了這朵神火,也有幾分意外,見獵心喜。
“很好!”
他的手掌忽然繃緊,突兀向前一推。
咚!!!
無形的掌力,首先轟在了封印方目天倫的那個黑球之上。
陳家眾人渾身一顫,恍惚看到,整個島嶼在他們面前炸開,火光沖天而起。
島嶼的遺址,變成一座恐怖的火山,烈焰熊熊,巖漿滔天。
有暴猿震山踏海,在火雨巖漿中沐浴,雙手捶胸,如擂戰鼓,狂吼中渾身發光。
但火焰沖起,終將落下,巖漿發光,終將冷卻。
就在巖漿的第一個浪頭,墜落回來的時候,陳家眾人感受到的整個場景,所有的火焰熱意,心中躁動,難以言說的欲念,全部都被撲滅。
鋪天蓋地的紅光,眨眼之間,徹底褪色,變成黑白灰三色的世界,清冷寡淡。
陳家的很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眼睛卻如實的映照出前方的場景。
咚!!!
蘇寒山的掌力滲透,穿過了那個黑色的石球,又撞上了陳笑樓挑起的形流神火。
躍動萬千的形狀,似乎突然凝固,一頓一頓的變化著,緩慢而艱難的完成一次次的變形。
每一次變形,都比之前的一次更慢,變化出來的東西,更穩定更簡潔,更難具有改變。
應該很快,就要在那股無形掌力的推動下,徹底凝固,化為雕塑。
但倏忽之間,形流神火變化的灰白物體,多上一次猩紅色彩,當場分裂。
即使變得殘缺,參差,充滿了尖銳棱角,危險兇惡。
至少在這一秒里面,形流神火,近乎掙脫出了玄古掌力的影響,完成了數以千計的變形。
在這一秒的余韻之后,猩紅的色彩徹底耗盡,這朵火苗,才閃了閃,徹底熄滅掉了。
陳笑樓怔怔的看著木棒的頂端,久久無法回神。
蘇寒山也盯著木棒頂端的那一縷青煙,目露異彩。
“咦,有點意思,這兩個家族的守護神力,在某些角度來說,非常具有相輔相成的奇效。”
“因為我那一掌中,帶了一點烈欲神火的氣息,居然在形流神火將衰之時,激發出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蘇寒山念頭轉動,又向祖師問道,“祖師,看出什么了嗎?”
七代祖師說道:“嗯,有點眼熟,別急,等我推算推算。”
在他推算的時間里,蘇寒山跟陳家人淺聊了幾句。
赤猿一族和陳家,本來就有很多合作關系,本來都是陳傲然那邊負責的。
現在赤猿一族勢弱,陳家正好利用這些關系,收攏了很多產業,又談了新項目,逐漸想要將赤猿一族化為自家的附庸。
“這些事情,也是忙得我焦頭爛額,不過我一直相信,與人為善,才是長存之道,長治之法。”
陳笑樓說道,“赤猿一族的仇家實在太多,這回正好被我利用起來,鏟除赤猿族的頑固之輩,對他們監督管控,放到更適合的位置上去。”
赤猿一族雖然欲念極盛,但換句話說,他們的活力也極強,如果能夠有效的規范起來,讓他們去創造價值,也是大有可為。
蘇寒山聽著陳笑樓的一些規劃,對此人的理念,也有了更深了解,確實還行,是個有手腕也有底線的人。
不過,他只是稍微聽聽,不怎么說話,似乎被陳笑樓認為,對這方面不感興趣,立刻就想著找到其他話題。
“這四件寶物,真是氣息不俗,難道都是古神重寶,尊上昔日所留嗎?”
蘇寒山指間夾著那根長針的中段,兩顆明珠在長針兩端,忽高忽低,葉片被他另一只手的拇指食指捏住,參詳奧妙,此時聽了這話,不禁一笑。
“確是古神之寶,但并非我煉制的,而且不久之后,我就要用這東西去換功勛了。”
這四件寶貝留在他手上,也很難運用,只能長期鎮壓。
現在嘛,當然是繼續參悟著,摸索“造物之恨”這種手段更多的用法。
等到換功勛之際,他是準備把這四件寶物中刻錄的印記,全部沖毀,然后交付出去。
就算天工方面再想制造造物之恨,拿著四件損傷后的寶貝,也得重新溫養,再做考慮。
陳笑樓看出蘇寒山是在參悟這幾件寶物,想想這位“老前輩”,何等修為,都還不斷學取新的手段。
新任陳家家主,念起之前那一掌,心馳神往,也動了求學的念頭,忍耐不住請求指教。
蘇寒山主要精力,還在參悟造物之恨,隨口指點一些,就令陳笑樓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能消化干凈,再問一句。
時間點滴流逝,蘇寒山身上的氣息愈顯繁雜。
但并不是讓人煩躁的那種雜亂,而是如同冰海之上,萬花盛開,各依天性生長,花花草草散漫自由,含苞待放的那種繁雜。
陳家人過了數日,便即告辭。
不久之后,終于有人來到第九月陸,幫蘇寒山驗證功勛。
但出乎意料,來的并不是聯合政府的執政官,而是正師學院的院長。
“哈哈哈哈!”
商正師真身到來,踏足海灘,一步步深入島嶼,見到了蘇寒山。
“不動王救我分院骨干,又擒拿造物之恨首腦,功在萬方,商某想起上回匆匆一會,總覺得不夠盡興,特來親身拜訪。”
紅葉大樹之下,蘇寒山還在把玩長針明珠制作的天平,聞言抬頭看去,心情有剎那的微妙。
“在兩家守護神身上動手腳的人,跟地球維度那個李志飛的功法,一脈同源,雖然隔了數千年演變,尋常六階七階,絕看不出來,但逃不過我的法眼。”
七代祖師的聲音似笑非笑。
“巧了,那個氣息,跟你面前這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