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坐在椅子上,不一會兒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朱允熥站在旁邊,其實也又困又累,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最好是躺下來。
有種奇怪的想法在他腦子里鉆出來,覺得要是自己今晚上沒跟皇爺來看朱允炆未來的媳婦兒,而是好好待家里,所有事都不會發生。
不會有至少好幾千人突然從四方聚集在這里伏擊皇爺,效仿博浪沙的大錘不會砸在四兒的頭上。
不會有雙方少說上千人傷亡,也不會皇爺被困在這兒,自己被困在這兒。
都怪我。
如果情況再糟糕下去,我將如何應對?
要是召喚來耿恭也守不住院子,成百上千敵人沖進院子,到自己面前,真出現想象的那一幕,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自然不能是單自己全身而退,而是必須帶著皇爺一起。
皇爺不能陷在這兒,絕不能。
朱元璋頭猛地耷拉一下,立即反射式的抬起來,口中嘟囔了句什么,朱允熥沒聽清,彎腰去問。
“皇爺,你說什么?”
朱元璋坐直了身子,側耳傾聽,聆聽了好一會兒,喃喃的說道。
“不止在我們這兒,他們到處都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埋伏官軍,聲東擊西。援軍不至,是因為他們根本就分不清我們在哪兒,怎么救,怎么救?”
朱允熥這回知道了皇爺是醒了,但醒歸醒,是不是那么清就不一定,這番話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語,不是對自己說的,自然也不是對旁邊小宮女說。
“皇爺,你聽見什么了?”
朱元璋扭頭望著朱允熥,眸子清亮得不像個老頭兒。
“他們有兩路人馬在西華門,在洪武門外,已經同出城的衛軍交戰過,衛軍不敵,暫時避回宮中。長安門隊伍展不開,通常他們不走那邊,那兒傅友德會想不到,不在那兒設伏么?”
朱允熥有點兒懵,皇爺是在說他“聽見”了叛軍在西華門和洪武門外跟接報趕出來救援的衛軍交戰?
這怎么可能!外面明明很安靜,自己什么也沒聽見。
唯一的可能性是皇爺這時候精神已經有些崩,都是他想象出來的。
“皇爺,皇宮里衛士要是收到求援一定立即傾巢而出的了,不可能既出了城又被打回去。”
朱元璋輕輕搖頭。
“他們也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宮里還有皇太孫,你二哥,紫禁城要是失陷,比不出兵救咱的罪名還大。”
這理由朱允熥想想就覺得匪夷所思,皇宮里衛士那么多,難道叛軍集結了好幾萬人圍住皇城,這怎么可能!
誰能承擔得起不救皇帝,令皇帝身死的后果?
但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既然皇爺帶出來的衛士里都有反戈一擊的,焉知皇宮里的衛軍沒有被反賊提前做過工作,皇宮里值守的指揮使不輕舉妄動,其實更具合理性。
沒有支援的幾百人隊伍被推就被推了,誰會管它堅持了多久呢?有著堅固城防的紫禁城要是失陷,那是比皇帝本人還重要的國家根本被打斷。
“城里就沒別的隊伍了么?”
朱元璋輕輕嘆息。
“有,還有好些,可咱不是說了嗎,他們到處都是,到處放火,滿城皆驚。這襲擊來得突然,紫禁城之外應天府城內各處衛所指揮使多半都不住在營房,在營房的就算知道城里出事,也摸不清楚狀況,首要的是保住自己駐所,等天明才好判斷情勢,天明也才有上官下命令廓清形勢,不會稀里糊涂和自己人打起來,更不能被當作叛賊。這一國的首都出這樣大的事,誰會想得到,誰會有所預備呢?”
朱允熥承認皇爺說得都對,但這等于在天明之前都不會有援軍來了?
就算是耿恭重生,這院子里籠統就幾十個還能戰的衛士,怎么敵得過外面無窮無盡的叛軍?
不對,叛軍怎么能說無窮無盡呢,他們也是人,要把腦袋別在腦袋上才敢反的啊!他們的首腦明知道皇爺就在這里,要是有無窮無盡的人手,尸體堆過院墻也沖進來了,何至于現在偃旗息鼓。
那誰說來著,有利的局面產生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當中。
“皇爺,我想賊人也精疲力竭了,咱們再抖擻精神堅持一下,就會好起來的。”
朱元璋眼中滿是贊許。
“說得好,咱們難,反賊也難,這就是較勁的時候,咱這樣的時刻經歷了好多回,回回都熬了過來,這回難道會例外?”
說著他甚至沖朱允熥笑了下,但笑顏還未展開就立即收了回去,變得兇狠,咬牙切齒。
“明早上咱一回宮,第一件事就是調集大軍,把應天府封鎖起來,錦衣衛的賬本都是現成的,按本抓人,突擊審問,證據全城都是,一件件的全搜集齊。但凡參與叛亂,及知情隱匿不報的,全都…罪該萬死,我看這回朝廷里怕不有一半要換人。熥兒,你的想法呢?”
朱允熥嚇了一跳,原來皇爺這時候已經在想清算的事了,藍玉案根本沒實錘都殺了一萬多人,這回鬧成這樣,朝廷要換血過半,那豈不是十萬人往上都要掉腦袋?
他第一反應是要勸諫,說不該株連無辜,濫殺無辜,只要抓住首惡予以懲辦就夠了,但他立即就想到,都到這個程度了,殺個十萬人又如何呢?
政策須保持一慣性,如果去年的程度殺了一萬五千,今年鬧成這樣反而只殺兩三萬,這意味著在那些還沒被挖出來的反賊眼中,或者潛在的反賊眼中,朝廷軟了,怕了。
這是個此消彼長的博弈,朝廷軟了,賊人就硬。
如果皇爺判斷得沒錯,這叛亂真是傅友德和馮勝做的,這段時間朱允炆勸皇爺不發動對這兩人的調查恐怕難辭其咎,自己固然和朱允炆站在一起,但在皇爺面前的話術是主張該殺就殺的,這算不算是歪打正著?
這算不算在重大問題上自己站對了立場,而朱允炆犯了大錯?
因為某件塵封舊事而排除自己的皇爺,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孫兒覺得…”
朱允熥才說了四個字,忽然忍不住全身戰栗,耳中聽見一種莫可名狀的聲音,好像遠在天邊,又仿佛就在耳中鼓膜下呱噪,唧唧喳喳,令人心發狂。
朱元璋顯然也聽見了,抬頭左看右看,表情惘然。
朱允熥感覺到那聲音的來源確實是在空中,跟自己有紐帶連著似的,才有這個念頭,只覺一股巨大力量仿佛從天而降,直沖地面,壓得自己氣息為之一滯,同時眼前一花,仿佛無數個遠光燈同時打開,將自己淹沒在光海當中,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樣的失明維持不到半秒,便又看得見,絕大部分光都消失,面前空地上,一只巨大的蛾子正收起繁復的翅膀,居高臨下的睥睨望著自己和皇爺。
那巨大的蛾子渾身光彩流離,絢爛無比,仿佛漫天的星辰就是它的皮膚,廣大虛無,既有說不出的美,又帶著不可置疑的神性。
朱允熥渾身顫抖,汗如泉涌,膝蓋發軟,忍不住就要匍匐拜倒,倒是右手握著的腰刀微微震動,像在提示他此乃敵我之分,跪下去就全完了。
說好的要擋在皇爺面前,讓敵人跨過自己的尸體呢?朱允熥真的覺得自己能站著不動已經不錯,實在沖不出去啊。
屋內除了坐著的皇爺,有一個算一個還站著的只有自己了,兩個值守的侍衛,小宮女和秦舞陽全都跪下伏地抽泣。
那泛著輝光的蛾子挪動腳,朝朱元璋走近兩步,前足踏在了他肩膀上,頭低下,它丑陋的,尖利的口器簡直要垂到了朱元璋臉上。
朱元璋怔怔的抬頭,在這樣近的距離上,望著這個從未見過的東西,平生第一次覺到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