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一怔,手臂掙開扶著他的兩人,朝那侍衛走了兩步,竭力站直身子。
“梁金呢?”
進來的侍衛抬起頭,滿是血的臉上盡是悲憤。
“剛剛梁指揮使在前院臉上中箭,當場就不行的了,臨死前交待卑職代理這里的統籌,向陛下稟報狀況,卑職要過來時又逢賊人進攻,只好留在原地指揮,等打退了敵人,卑職方來。”
朱元璋噢了一聲,臉上盡是痛惜。
朱允熥聽見梁金戰死,也覺得恍然,但愿他戰死時,不知道有人曾計劃將他出賣給朝廷的敵人。
朱元璋停一下,端詳那侍衛。
“你還只是個千戶?”
那侍衛低頭行禮。
“卑職姓李,名陸,是金吾前衛的千戶,卑職父親李尚也曾在陛下麾下為將,二十三年前戰死在鄱陽湖,受追封子爵,卑職后來襲他的爵。”
朱元璋上前好幾步,將那名作李陸的千戶攙扶起來。
“外面情勢如何了,你好好的說。”
李陸身材高大,在皇帝面前只好佝僂著身子,開口說。
“賊人向我軍放箭,我軍在墻頭屋頂占不住,只能下來躲避。射來箭有部分是火箭,院子好幾處燒起來,我軍只好一邊對付翻墻進來的賊人,一邊登高放箭反擊,一邊救火,左支右絀傷亡不小,還好天降甘霖,將士們同仇敵愾,拼死作戰,力保院子不落。”
朱元璋連連點頭,還抽空回頭看了看朱允熥。
“賊人退卻了么?”
“暫時退了,翻墻進來的賊人都被砍死,箭射中多少夜里看不清不好說,火撲滅,賊人沒有動作,怕在醞釀別的動作,卑職抓緊這個時機進來跟陛下稟報。”
“傷亡如何?”
“還來不及統計,各衛人馬已經完全打亂混在一起,有些衛連百戶也不在,下雨雖然滅了火,但雨水澆在身上失溫更快,輕傷變重傷,重傷及死,卑職目測院子內外還能戰者六七十,大部分人都受了傷。”
朱元璋飛快的算出來。
“以七十人計,這么兩輪攻擊咱們又折損了一百二三十人,隔壁呢?”
李陸躊躇一下。
“隔壁由白同知在那邊領軍,兩邊有五十步距離,卑職不清楚那邊情況,只知道仍在我軍手中,估計和這邊差不多。”
朱元璋低頭沉吟一下。
“好,咱知道了,你去吧。”
他揮揮手,讓李陸出去,背鉤得快跟駝背差不多,意氣消沉,全忘記了剛剛是要親自出去和弟兄們鼓勁打氣這回事。
朱允熥在一旁聽出這李陸其實還有話說,他只是個五品官,平常和皇帝接觸不到,不懂如何開口。
“等等!”
李陸已經轉過身去,聽喚轉回身,望著皇帝身旁的少年。
“殿下,還有何吩咐?”
朱允熥飛快的已經有了個念頭。
“你話還沒說完,想說什么盡管說。”
李陸如釋重負。
“卑職還想說…不知道先前出去的廖同知米指揮僉事以及章同知走到哪里了,是否已經回到皇城喚來了救兵。”
朱允熥聽出這還是半句話,扭扭捏捏的,心里明明有話不肯直說非要待別人問才一截一截地擠出來。
“這又如何?”
李陸看一眼朱元璋,看看朱允熥,有點兒拿不準該對著誰回答。
“卑職算了一下,如果賊人把剛剛套路再來一遍,兄弟們竭力奮戰,或許還可以抵擋得住…一回,折損恐怕要比這回要快得多。”
朱允熥聽得出李陸的意思是說,賊人再攻一回或許還能擋得住。
但院子里能戰的侍衛也幾乎就沒有了。
身為此刻的指揮官,他有義務向皇帝稟報這個情況,但剛剛竟然沒說出口。
“李千戶,你是說敵眾我寡,這里會被攻破么?”
李陸默然一下。
“卑職的意思是…但愿援軍快趕來。”
“要是那三路求救的使者全都半路被賊人截殺了呢,他們肯定會防著的,要是援軍天亮前都不會來,會如何?”
李陸臉脹紅,想要說什么,又寧愿強忍住不說。
朱允熥見李陸不說,接著說下去。
“兩軍交戰,從來不是兩邊人一樣多;一定是一方人多,一方人少,人少的處處不如人多的,就不用打,直接舉白旗投降了么?”
李陸嘆了口氣。
“當然不是。”
朱允熥接著說。
“就以城池攻守為例,敵人十則圍之,自然有很大的成算,但攻城戰全都勝了么,守城的全都敗了么?”
李陸搖頭,摸清少年的話術,謹慎的接住。
“守城有城墻的優勢,守軍被逼進絕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心。攻城一方也有犯錯的時候,多犯幾次錯,銳氣就折了。”
“對啊,所以勝敗還是要看過程,過程還是要看人。人的決心最重要,你把這外面這幾十人好好統領起來,不啻于千軍萬馬。”
李陸滿臉狐疑,不解怎么變成少年郡王同自己對談,這些話聽起來全都有道理,同時又很扯淡,令人憤怒——你行你上啊。
“卑職懂了,卑職定當竭盡全力,死而后已,報答陛下的深恩。”
朱允熥朝李陸伸出手,李陸不解其意,下意識的也伸手,兩人手握在一起。
兩人面對著面,表情忽然都有些怪,朱允熥閉目默念什么,李陸身子一下子站直,想要倒下一樣,幸喜手被朱允熥拉著,偏偏歪歪,始終沒倒。
“李千戶,耿校尉,我皇爺當年遇到危急情勢比這回重得多了,還不是平安度過。他已經老了,我年紀還小,不能親自上陣指揮,這回這里只能靠你,指揮若定化兇為吉,。”
朱允熥把那耿校尉三個字說得極輕,快速的帶過。
李陸像大夢初醒一般,茫茫然的看看朱允熥,看看朱元璋,也看看左邊右邊,越發困惑。
“敢不遵…殿下命。”
朱允熥另一只手也握住李陸的手。
“來不及解釋了,你一定好好的作戰,回來見我。”
李陸嗯一聲,抽回手對著朱允熥深深作揖,回轉身去由地上拾起腰刀,徑直出門去。
朱允熥整個人都是暈的,不敢相信自己短短時間里當著眾人的面完成了一次召喚。
大漢長水校尉耿恭,霎時已重生在大明金吾前衛千戶李陸的身上。
沒有別的用心,純粹就是為了把屋外院子里的幾十名還可一戰的帶刀侍衛統率好,扛住接下來賊人發動的攻擊。
朱允熥走回皇爺面前,躬身行禮,為自己忽然唐突的在他面前跟朝廷命官說那么多話做解釋。
“皇爺,李千戶一定可以把外面守好,你盡管放心。”
朱元璋對剛剛看到的情景實在有些困惑,但又累又乏,沒力氣細細想。
“你對他說的那些話,全都很好很貼切,咱不知道你二哥在這個場面下,能不能有你說得這樣好。”
朱允熥心想,皇爺啊皇爺,明明是你膽怯了,你要是沒有一丁點害怕我撂挑子,何至于說這話,什么我二哥不如我。
就棍子上的胡蘿卜唄,吊著,吃不著。
“二哥書讀得比我多,說話也一定比我強。”
他看向那堆燒得落下來的屋梁處,兩具燒得焦黑的帶刀侍衛尸體,地上有還兩把斷了弦的弓。
朱允熥走到那兩具尸體旁,抽出一具尸體腰間懸著的腰刀,拿在手上,對皇爺拱手行禮。
“皇爺,我也帶把刀,保護你。”
朱元璋原本看孫子這番動作既狐疑又心驚,見他這么說,眼睛里都帶鉤子了。
“好孩子,但愿用不著。”
這是默許的意思,朱允熥自然懂得,他把腰刀柄朝著秦舞陽投過去,秦舞陽自然的接過腰刀,手上耍一個劍花,反手背在手臂后面。
再接著朱允熥才抽出另一個倒斃侍衛的腰刀,如秦舞陽那樣反背在手臂后。
腰刀沉甸甸的,拿在手中油然有了種千山我獨行之感。
刀在手,朱允熥心里又悲壯,又慷慨,恨不能院子立即被叛賊攻破,門外的帶刀侍衛全陣亡,無數賊人沖進屋子,秦舞陽和那兩個侍衛也戰死,自己一馬當關擋在皇爺前面,你們只有跨過我尸體才可碰我皇爺,一番激戰過后被亂刀砍死。
誰比我更忠于皇爺?
誰比我更肯為大明的江山殞身不恤?
是我,還是我!
皇爺這么肯定我,該再想想大明的江山應該托付給誰了吧?
這么上頭了一秒鐘,朱允熥已冷靜下來。
這么想不對,要是在此時此地的不是自己,而是朱允炆,難道會表現得像個慫貨?
也不會,多半他能做得跟自己一絲不差,或許語氣、火候的拿捏上還要好。
這樣的場合,只是唯一的解,自己只不過表現出了普通常人的水平,說不上英勇。
說這是普通人也會有的雞賊才最準確。
愛誰誰吧,我就是裝了,拿不屬于我的幌子來討我皇爺歡心了,說不定他也明知這一點。
對,他明知這一點!
人生吶,就是你知道我騙你你還心甘情愿地把我當你手心里的寶,反過來亦如是。
哪有什么好孩子,好孩子不過是你知道我此刻需要什么就裝作什么我也不在意你真的是什么只要你表現出我這時候最需要的樣子就好。
畢竟我好不容易穿越到這兒,可不是為了一種悲壯的死法的。
朱元璋站久乏了,回椅子坐下,朱允熥站在他旁邊,像周倉持刀伴著關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