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感覺得到,蛾子這是把皇爺的頭顱當作了椰子,手捧椰子,尖而長的口器次第的展開來,頂端像個尖利的榔頭,只要找準位置輕輕的一敲,就可以在頭蓋骨上打個洞,伸進去吮吸腦髓。
這美麗的生物,優雅的動作,可怕的舉動,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
朱元璋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全身癱軟毫無反抗,只頭偏著竭力望向朱允熥,口欲張而囁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允熥也不過就在旁邊一步,那蛾子毛茸茸的頭和過分精密的口器他看得分明,蛾子搭在皇爺肩膀上的雙足只要稍微轉動就可以搭在他肩上,口器尖頭對準他的鹵門。
其余人匍匐不起,能做點什么的只有自己,自己手里也有把刀,實際上這把刀像脊梁骨一樣撐著自己沒跪下去。
發光的蛾子渾然不察朱允熥的心思,銳利的口器尖在朱元璋頭上猶豫不決的左右移動幾下,似乎找準了一點,高高揚起,便要猛的啄下去。
朱允熥再也等不得,手一抖刀尖朝前,直朝蛾子的臉捅去。
那蛾子反應奇快,移形換影一樣偏了下頭,便將這一刺躲開。
躲開后蛾子前腳在朱元璋肩上一蹬,整個身子往后連退好幾步,偏轉方向正對著朱允熥,口器收回口中,復雜的翅膀張開來,渾身光芒大熾。
朱允熥一招得手逼退蛾子,心中大喜,上前一步擋在皇爺面前,一個人對著蛾子,見蛾子后退,又進逼兩步站住,戒備地望著對方。
蛾子翅膀張開,幾乎占據整個屋子空處,光芒熾烈,飛快的變得要人睜不開眼。
朱允熥心里啊的一下,想起剛剛這玩意兒忽然降臨在屋內那一瞬間白光大熾自己眼前什么也看不見,忙不迭把眼睛緊閉,閉上前謹記蛾子在對面的位置,心想一旦我閉上眼也感覺到光線大亮時,我就朝著那方向上去狠狠的刺一刀,砍幾刀,不信它那么大個子還能靈巧如燕。
只消砍得中一刀,這屋里接下來不論發生什么我都無愧的了。
他正硬著頭皮想招兒,忽聽背后有人由身后快步沖出,直朝蛾子撲去。
那蛾子定然也沒想到朱允熥身后竄出一人,寒光來得又快,下意識伸手阻擋,咔嚓一聲輕響,已被斬斷了一只手,疼得頓時渾身亂顫,連退好幾步,頂在了墻邊上,巨大的翅膀將墻推倒大半堵。
跳出來砍這刀的人自然便是秦舞陽,他一招得手更不停歇,追上去對著蛾子的頭和身體連砍。
蛾子這回有了應對,妙到巔毫的連閃幾下,將這幾刀全避開,頭還猶有余裕的一停,噗的一聲,沖著秦舞陽噴出一口粘液。
秦舞陽距離極近,躲不開這當面的一擊,頓時被粘液糊在臉上,眼睛里,疼得丟下刀手捂著臉在地上打滾。
朱允熥本有意趁秦舞陽攻進去的那一刻自己也在旁邊夾殺這蛾子,還來不及動那邊勝負已分,秦舞陽敗下陣來;自忖自己刀法可遠不如秦舞陽,何必白白去送。
實際上在剛剛秦舞陽這突如其來躍起的一擊,以及兩個你來我往的打斗中,朱允熥忽然升起了個怪異的念頭,覺得這蛾子恐怕跟自己和秦舞陽都有點兒關系。
究竟有什么關系,他沒頭緒,也不容想清楚再行動。
他當即收束心神,鼓足萬般勇氣望向那蛾子的眼,和人類完全不同,既沒有瞳孔也沒有虹膜,而是由冷冰冰的無數小鏡面構成,緊急時刻也顧不上許多了,同時內視自己胸膛里的那一點純黑。
要是自己猜錯了,要是那蛾子趁著自己內視的時刻突然發起攻擊,把自己的頭當作椰子來吸,那也就讓它吸好了。
黑點在注視中忽然變得發亮,它發亮的同時,周遭頓時黑了下來,是無止境,無上下左右,無天地的黑。
朱允熥置身在其中翻滾著,慢慢的定下來,同時也在絕對的黑暗中發現了光,這光迥異于作為起點的光,而是生于黑暗當中,始終都存在的光亮,和黑暗完全不相暌違似的。
那片光亮,像是黑暗海洋中孤獨的座頭鯨,長長的一條,有隆起的頭,分叉的尾,仔細看,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球結聚在一起構成,大大小小,毫不規則。
在萬萬千千的光球里有一個,位于整個光球結聚體的最外,實際上單單位于最外面的光球已經不可計數,只是其中一個,按不同的坐標總可以標注它相對的位置,東南,西北,多少度多少分,但這毫無意義。
朱允熥來到了它附近,望著光球,這時候他可以輕易的看穿內部是什么。
一個發光的流體,形狀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變化是它思考的方式,它是個獨立意志,沒有誰能改變它,它和跟自己相鄰的光球里的發光流體毫無關系,彼此也不會影響,只是在物理的角度上相互挨著,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光球,構成了個像是發光座頭鯨的狀況。
光球里發光的流體,它并沒有名字,但也可以有。
它永恒的存在于此,既不生長也不會消減,既不邪惡也不高尚,就在剛剛,它注意到就在它身邊空間里忽然生出了一道裂縫,沒有任何道理,就好像不知由哪兒來的一把刀把那兒劃了條口子,或者說一道縫隙。這道縫隙可能會存在很久,也可能隨時消失,縫隙會通向宇宙的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危險還是有趣,它不假思索的鉆了進去。
接著,它出現在這里,剛剛下過凍雨的冬天的夜空中,以一只蛾子的形態展翅飛行,目之所及,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它感覺到了新奇的感受,和原本無欲無求的體驗一點兒也不挨著——又渴又餓,同時它知道怎么樣才能大快朵頤。
遍地都是瓊漿玉露,遍地都是珍饈美味。
同時這只充滿怨恨和憤怒的飛蛾,和地面上的一個生物有著強烈的羈絆,引導著它朝他飛去。
然后,它來到了這里,盡管發生了摩擦,但完全可以不繼續擴大。
這就是那個球體里的發光流體,心平氣和對朱允熥講的來龍去脈,盡管它才遭受了攻擊受了不輕的傷,智慧生命首要的行事策略是交流。
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它只是恰好到了這里。
同時它也獲得了朱允熥講的故事,這是哪兒,他是誰,在這兒做什么。
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自我意志,這樣相對站著,澄清剛剛的誤會。
誤會么,也不完全是,而是說,這兒存在著極為復雜的犬牙交錯關系,但至少,這不是一個需要馬上決出生死的局面,發光的流體對朱允熥這個想法簡直樂不可支,這哪兒跟哪兒啊。
一個縫隙導致的遇見,簡單說就是這樣。
我可以馬上離開,回到我來自的地方去,但那個縫隙會一直在,可能會有別的東西通過它來到這里,其結果有可能完全不同。
發光的流體對朱允熥說,并不訴諸語言或文字,而是意識的交換,這樣根本不會有誤解。
你愿意留在這兒嗎?
朱允熥覺得這是種不幸中的萬幸,抓住時機趕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