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默然一下。
秦舞陽壓抑滿腔怒火,語氣恭順地開口。
“三爺,舞陽請你還是救救秦忠吧,他就快不行了。”
朱允熥不能說沒一丁點害怕,按說秦舞陽是不會對自己動手的,哪怕失控他也傷不了自己,沈府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可作證,但接下來的事誰知道呢。
“他…他的…那種狀況我救不了。”
他說得支吾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道題本身很難搞。
秦舞陽眼睛里的怒火簡直要噴薄而出,渾身發抖。
“不,舞陽知道,秦忠的病三爺能治,三爺就是不愿意治,舞陽想知道是為什么,他是三爺的忠犬,哪里得罪了三爺舞陽還請三爺寬恕他,他已經這樣,受過懲罰了,求三爺放他一馬,救他一命!”
朱允熥默然不語,心想這究竟是秦舞陽完全自動自發的來求自己,還是王朗懇求秦舞陽這么做的,這結果沒差,但中間的道道可不簡單——王朗是把召喚魂魄這一套猜得七七八八了,他把這說給秦舞陽聽了么?
不過,秦舞陽口口聲聲都是秦忠,倒好像王朗守口如瓶,并沒把他是誰,真正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說給秦舞陽聽。
“四虎,這事比你看到的,自以為知道的要復雜得多。我跟秦忠沒有私怨,他現在身上遭受的,也不是我加諸在他身上的,我哪兒有這個本事,同時,他現在遭受的,也不是我能解決的。現在的情形,只能是挨一天是…一刻,求我是沒用的。”
秦舞陽臉上的憤懣變作失望,猶不甘心,連連搖頭。
“不,不,三爺,其實不是,你還記得那一日說的給舞陽解除舞陽的心病,摧毀舞陽壓在心上的那塊石頭嗎,當時你做的,那樣的就好,秦忠也是心里面的病,不是別的,只要三爺肯為秦忠做那件事,他一定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朱允熥心想,糟,原來秦舞陽意識到這個,或者跟王朗說了,王朗反過來提點他,他也一下子懂了。
“沒這回事,不是這樣的,你想錯了。”
秦舞陽眼睛鼻子嘴巴皺成一團抹布似的,難過的無以復加,想放聲大哭又拼命忍住,想要說什么,哆嗦著說不出。
朱允熥心里也惻然,心想王朗和秦舞陽相處不過幾天,他們的關系居然這么好。
“如你所言,秦忠的病是心病,他的心病我治不了,世間的醫者多半也治不了,恐怕只能是這樣,趁他還清醒的時候,你多陪陪他。”
秦舞陽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咬緊牙關不說話,噗通一聲跪下,額頭點在地上。
朱允熥嚇了一跳,忙彎腰攙扶,秦舞陽只是伏地不起,也不說話。
兩人僵持,朱允熥哪里扶得動,干脆撒手,起身往外走,秦舞陽這才站起來跟上。
這等于自己還是被秦舞陽說動了,但過去看不代表要施以救治,只是探望情況,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兩人一起到另一個房間王朗床前,見此刻王朗樣子朱允熥也嚇了一大跳。
早上王朗還由應天府返回春和宮蘭苑,雖然氣色不佳走路趔趄大體上還是個正常人,為自己出謀劃策,甚至引著自己到國子監附近見周興;這才一個白天過去,已經像個死人,甚至比死人還怪異。
他身體外表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一個矮胖子進一步壓縮,變得像一個扁扁的肉球,軀體腫脹,頭和四肢向身體里沉陷下去似的,皮膚呈現出某種透明的質感。
臉上表情呆滯,明顯還有呼吸,但五官差不多紋絲不動,讓朱允熥感覺他已經像個死人正緣于此。
床邊凳子上擺著一碗藥湯,幾乎沒動,顯然藥煎好送來已經喂不下去了。
這狀況朱允熥想到的是蛹,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人,但內在已經發生完全的變化,不是一點,是整個。
這時候哪怕自己改變心意,給王朗做歸附的儀式,他已經到這一步來不及的了吧?
從前幾天他呈現出明顯的不舒服到此刻,也許是自己耽誤了他,但他所處的困局自己即便有心也無力解決,只能放任他走了。
“剛剛你請的醫師怎么說?”
秦舞陽本來眼巴巴地望著朱允熥,全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問,愣一下才慌亂的答。
“他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人,沒有頭緒,哪哪兒都不對,本來掉頭就走藥也不肯開的,還是舞陽再三懇求他才草草寫下方子,去藥鋪檢十味倒有三味沒有,勉強熬出藥湯,秦忠是一口都沒喝進去。”
朱允熥想情形大概正是這樣,王匡還沒回來,回來定然帶回一個醫師,醫師見了王朗這樣子難道能說出個子丑卯寅來?
“我想秦忠身上發生的變化非人力所為,也非人力所能挽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咱們應該到此為止,不要再讓更多人看到秦忠的樣子了。”
這話的意思是,情況再惡化下去,就連醫生也最好別請了。
秦舞陽渾身一震,眼神凄迷。
朱允熥想一定要把可能的發生的情況給秦舞陽講清楚,不然最可怕的不是秦忠的死,而是他死后會變成什么樣,這里有能力控制局面的就只有秦舞陽。
“你看秦忠這樣子不奇怪么,也許死并不是最壞的,還有比死更壞,打個比方說,要是變為厲鬼,這兒咱們誰能制住?誰也制不住,都得完,唯一的法子是趁他還活著一刀把他…結果了。”
秦舞陽瞪著朱允熥的眼快要噴出火來。
“你要我把秦忠殺了?”
這句話既不“三爺”,也不“舞陽”了,簡直要吼出來。
朱允熥想要不然呢,電影里是你可以一直心軟留他到變異的最后一刻再殺,沒有例外全都是失敗的,最壞的情況就是會發生,反派力量大得毀天毀地,英雄要靠屏幕外導演之力才可以再次擊殺。
這種戲碼咱們這兒就不演了吧,這是正發生的現實,現實不能NG,你我也沒那么多條生命。
“我懷疑這是個陷阱,秦忠比你知道的病得還早,還重,跟你狀況全然不同。他已經死了,還沒有死透,正在變成另一樣東西,也許是個怪物,如果咱們殺他夠快的話,他在天之靈都會感激你,若你懷婦人之仁,讓他身體里怪物變化成形惹出禍事,咱們都擔當不起,秦忠也會恨你!”
秦舞陽滿臉不信,但他一直守著秦忠,秦忠這半日發生的變化他最清楚不過。
秦忠還沒死,秦舞陽同意,這樣子也不像還能救活過來的樣子。
思來想去,他由腰間抽出把匕首在朱允熥面前亮了一亮。
“舞陽帶著這個,該用的時候自然會用。”
這話等于他同意當秦忠最后確認沒救了的時候,會按朱允熥的要求做。
朱允熥稍微松口氣,但立刻懷疑自己的話是不是沒說透。
秦舞陽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啊,怎么和電影里的白左一樣,懷著秦忠還可以好轉的幻想也好,堅持生命至上的價值觀也好,居然俗套的要讓王朗活到最后不可挽回的一刻才動手?
這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已經沒救了,你想讓他多活一會兒,實際上他很難受,口中說不出來,其實心里渴望你給他解脫,就一下,他就能解脫。”
秦舞陽搖頭,臉上表情復雜,既有對伙伴的不忍,也有對這個正變化中的肉團懷著的畏懼。
“王匡還沒回來呢,他說了他認識個很好的醫師,舞陽想待這個醫師看過了再說!”
朱允熥大怒,這秦舞陽太不可理喻,自己明明是他的主子,還要跟他講道理。
“秦忠已經沒救了,他這樣子醫師看過了拿出去說怎么辦,豈有不引起議論的?”
秦舞陽臉上肌肉抽搐,目帶著些兇光。
“不會的,舞陽自然有法子讓那醫師不論看見什么都不敢在外面開口。”
朱允熥覺得此時自己該做的就是由秦舞陽手中接過匕首,一下子捅進王朗的喉嚨,一了百了;但秦舞陽也沒有要給自己遞匕首的意思啊,冒昧去奪的話會不會——
再者,王朗最終會變成什么,自己也很好奇啊。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召喚是門科學;沒有人不好奇王朗變成什么樣子吧?
正猶豫,忽聽門外樓梯響,有人走上來,邊走邊說話,其中一人正是王匡,另外還有兩人,卻不知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