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不及思索,朱允熥已轉身走幾步,擋在門外。
樓下幾人剛剛上樓,王匡在先,見狀大吃一驚,做手勢讓身邊幾人停下,快走幾步到朱允熥面前,低聲問。
“三爺,你在這兒做什么?”
他盡量用身體遮住朱允熥,是為朱允熥雖然尚不眾所周知,但私自出宮,能多保密就多保密一點。
朱允熥心里感激王匡想得周到,也盡量縮在他遮擋的投影之內。
“秦忠已經不行了,要醫師無用,還是請他回去吧。”
王匡詫異,仍是壓低了聲音。
“不行了?這么快?我請的這位劉醫師據說可生骨肉活死人,比御醫還厲害,雖然或許夸大,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三爺都可以請他試試。”
朱允熥心臟顫抖了下,還是堅決回絕。
“沒有了,不用試,你讓他快走。”
“咳,來都來了…”
“不。”
王匡和朱允熥僵持一下,見他不改心意,滿心不情愿的還是回轉身去,到一位老者面前恭敬地跟他低語幾句。
老者邊聽,邊乜斜打量朱允熥幾眼,收下王匡塞過來的布包,鼻子里哼一聲,轉身下樓去。
王匡打發走醫師,又回到朱允熥面前。
“三爺,我耽誤了些時間,是因為我聽說應天府里最好的醫師是沈家御用的劉神醫,可劉神醫絕不出私診,前兩天我剛拜會過沈先生,便厚著臉皮求他出面協調,沈先生傳了一張條子才調動劉神醫到這里,可惜…還是沒趕上。”
朱允熥先聽說這人居然是沈家的醫師,不由有些后悔,不知沈家的醫師能不能看王朗這奇異的癥狀,轉念一想,走都走了,何況王朗的情況并非人間的癥狀,是自己召喚魂魄帶來的,如果以前根本就沒有類似狀況,他又怎么會認得?
既然不認得,那怎么能醫?
反倒是王匡這番話,解釋他自己來遲意味淡,責備自己不珍惜的意味濃。
“辛苦你了,明早我就回宮去,今晚在這兒叨擾你一晚。”
說著便要越過王匡回自己先前的雅舍去,沒料到王匡退后一步又攔住他,手指著剛跟他一起上樓來的另一人。
朱允熥望向那人,見那人身姿矮小,身披灰色罩衣,戴頭巾,臉也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眼睛,顯然是個年輕女子,好似從前在哪里見過,心頭不由一震。
“沈先生聽說三爺在我這里,除了給我寫一張給劉神醫的紙條,還要我把這人帶來見三爺,說三爺見了一定明白怎么回事。”
朱允熥心跳得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覺得這又是個夢,不是做夢,怎么會有這樣的事。
他對王匡低聲說知道了,走到那人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那人眼睛,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本想問“沈先生要你來找我做什么”,覺得哪里不妥,囁嚅一下,卻說不出口。
總不會是像顧大娘夜里挾阿萊到自己房間那樣來薦枕吧?
這事兒居然經王匡的手,自己真是沒臉見人了。
遲疑一下,問出。
“你怎么來了?”
蒙面的女子原本緊張,聽見這話眉毛笑得彎彎。
“你就要一直站在這里么?”
朱允熥如夢初醒,忙做手勢請蒙面女子跟著自己,他走在先,回到自己雅舍,那女子跟隨進來,王匡漠無表情的在外面關上了門,站在門口守著。
雅舍里只有兩人相對矗立,朱允熥反而更緊張,手足無措。
這位妹子啊,朱允熥還不知道她是誰,是章茵,還是姐姐,還是妹妹,只看眼睛可以認出這么多。
蒙面女子優雅的褪下罩衣,現出里面穿著繁花圖案的錦袍,摘下頭巾摘下面罩,現出個氣質高潔,眉目線條如畫出來的少女,正是章茵,但不穿著粗布隨染的奴婢裝,和以往肯定是同一個人,也已經判若兩人。
朱允熥前幾日才先后被阿萊薦枕,繼而是明珠,面對章茵突然出現,內心實在慚愧多于歡喜。
誠然明珠和阿萊認識在先,可自己正經說要娶她的,卻是對章茵頭一回說。
現在這樣就跟自己出軌了似的。
朱允熥想著更面紅耳赤起來,訥訥地問。
“你怎么來了?”
章茵臉上本來是笑吟吟的,聽朱允熥這么問頓時有些僵。
“這話你問過了。”
朱允熥心想可你也沒回答啊,不過自己問她怎么來也是裝糊涂,難道還要她說出來,是沈先生命我來陪你的,這大大的不妥。
他吁了一口氣,手指著自己心口。
“其實是…剛剛這兒發生了些不好的事,實在對不住,我…心里不大好受。”
這等于是用這里發生的慘事掩飾自己做了對不住章茵的事,也算是急中生智。
對面雅舍里王朗正在走向他生命的終點,秦舞陽陪著他,要是王朗死了,秦舞陽一個發癲沖進這里來,最好那時候自己和章茵保持的距離足夠遠。
章茵笑靨里浮現出淡淡的哀愁,望著朱允熥,眼里像有根絲一樣系著他。
“沈先生的意思是,我人已經是朱公子的人了,噢,對了,我今天才知道你姓朱,昨天以前我還在想,居然有個我沒問他姓名的人說要娶我,要我等他,沈公子也說有這么回事,真是可笑,剛剛他才告訴我你是當今皇帝的孫子。”
她這話里充滿迷惑和猶疑,她知道沈家一直都是朝廷的死對頭,這下忽然風向變了,她自己是這變化風向里的一朵花瓣,不知會被吹到哪里去,下場是什么。
朱允熥越發愧疚,沈長生送她來其實沒安好心,她自己也明知道這一點。
自己說的是娶,但他們都不這么認為。
“皇帝的孫子也只是平常人,會喜歡上美麗的女子,一看見就挪不動窩,像是命里注定的。皇帝的孫子也不全是壞人,不像你想的那樣。”
章茵嘴角翹起,很喜歡朱允熥這句話。
“我是平民家的女兒,不指望大富大貴的命,但公子垂青我,我也恰好很喜歡公子,這要上輩子集多少福才可以換得來。沈先生讓我來,要是公子需要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愿公子喜歡。”
朱允熥感受得到章茵這番話里那份既卑微又矜持的心意,真想上前張開雙臂摟住她,低頭親吻她,讓她感受到自己對她有多么愛。
可是他已經歷過男女之事,知道男女之間開始可能只是動情,摟抱,親吻是后面所有舉動的敲門磚開門鎖,才不是什么示愛呢,男人沒有外力介入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此刻王朗正在受苦受難,迎來死亡,秦舞陽正惱恨自己見死不救,兩件事疊在一起,今晚注定不會是一個良夜。
“我…不需要什么,你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來,你來了,我實在是太歡喜,有你在這兒就已經足夠。”
章茵望著朱允熥的眼光簡直像蜜糖在水里一樣化開,又有那么一丁點兒委屈。
“可是公子就連抱也不想抱抱我嗎?”
朱允熥實在是想的,甚至他覺得這回自己肯定能忍住,說抱就只是抱,最多只是親親臉龐,小嘴,再壓倒在床上——絕不逾矩半分。
這話說出來自己能信么?
“我們今天就這個距離,下次再接近一點,下下次我一定抱你。”
章茵臉一下子飛紅,又意識到不對,還要下下次,就連下次也不能夠,這好像對應了朱允熥問自己名字,自己說下次·才告訴你的舊事,臉上頓時有些氣鼓鼓的。
“我也不是非要抱你不可。”
話說開到這步,朱允熥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
實際上這一天里奔波了好幾個地方,見過許多人,經歷許多事,他實在是身心俱疲,困意悄悄地爬上后腦勺。
“我困了,實在渴睡得很,我睡這個枕頭,睡在這邊,你肯定也困,就睡那個枕頭,靠墻睡,咱們隔著一丈遠,風馬牛不相及也。”
章茵嗯一聲,搶著到床邊按朱允熥安排的把枕頭和被褥分開,一個在這邊,一個在另一邊,這張床之大,真的可以讓兩個人各據一邊的同時中間還留出一丈的寬度。
兩個人也不寬衣各自躺下。章茵見忘了滅蠟燭,起身下床吹熄,摸著黑回到自己那邊再躺下。
朱允熥佳人在旁,身子困極了,精神又亢奮,兩邊誰也不服對方,真恨不能一斧頭劈成兩片,各顧各的。
良久,他聽見自己的鼾聲,章茵那邊卻一直安靜,猛的冒出一句。
“公子,你上次問我那什么姐姐妹妹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