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鼾聲一下子停住,還沒作聲,腦子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自己上次問章茵是不是有姐姐妹妹,當時她怒極,一下子便不搭理。
這會兒她主動問起,顯然這件事在她心里是個結,也是個坎兒,過去了那么久她還一直惦記著。
朱允熥沒有想逃,和屏風中跟章茵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云雨一度是他這輩子頭一回,絕不想那只是個夢。
接踵而至的妹妹不喜歡自己也就罷了,差點兒就成就好事,懷念和可惜大可不必,只想和她講清楚。
幾天前朱允熥問沈長生府中空屋里的屏風,沈長生說府里沒有那么一張屏風,語氣斬釘之截鐵,就好像沈府根本沒有一張屏風似的。
其實朱允熥也不是要問屏風,而是問屏風里的人,現在章茵主動提起來。
這是福是禍,是會找到姐妹的蹤跡,還是又惹惱章茵一回?
朱允熥心里不停合計,既怕又失望一回,又怕又惹惱章茵,一時不出聲。
黑暗里章茵等了許久,不見朱允熥回答,沒好氣的哼一聲。
“不想回答就算了,誰稀罕。”
朱允熥聽得出章茵是稀罕的,自己也同時稀罕屏風里的姐妹,要是三個妹子都是自己的女人就好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你答應我不準生氣。”
章茵沒想到朱允熥突然出這樣的奇兵,怔了一下。
“我如果有姐姐妹妹,我為什么要生氣?你給我說道一二。”
朱允熥原本留意到章茵,除了她秋水一樣迷人的眼,其次就是她自帶韻味的聲音,尤其這么近,好聽得自己要化掉。
“好,你說了你不生氣的,那我就全說給你聽,你自然明白我為什么那么問。”
“快說。”
“我頭一回到沈府,你引我和陳安到知客室等沈先生午睡睡醒,陳安去隔壁看藏書,我到處亂走,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地方,聽見園子里有人喚我,我忘記了是喚我的名字還是喂的一聲,總之我循聲看去,有間屋子的窗口正對著我,窗口里卻沒人。我繞到屋子正面,推開門卻見這是個空屋子。說空屋子也不對,正中放著張屏風,屏風里畫著個少女,正在窗邊賞花。當時左近無人,我就湊過去,親了一下這屏風中的少女。”
朱允熥說到這里停下,心想女人說不生氣都是假的,要不要省掉這個故事的后半截,只說這一個少女,不說她還有個妹妹,自己居然想同時和這對姐妹春風二度,這太恐怖了,什么人會這么想?
章茵聽得入神,卻被朱允熥突然停下,不滿的嗯呀一聲。
“怎么不說下去了,還沒編好嗎?”
是譏諷的語氣沒錯,朱允熥聽來卻軟軟糯糯的,好像溫柔的一巴掌摸在臉上,只有自己才感覺得到其中的濃情蜜意。
“我…親的應該是屏風上的畫,畫中的少女,但眼前一花,我竟然置身在一個少女的閨房當中。當時我離那個少女只有兩寸的距離,很可能剛剛那一下,我就是親到了她的嘴唇。”
朱允熥不是主動停下來的,而是感受到了章茵的恐懼,她身子蜷縮,表情緊張地望著自己。
“再然后呢?”
“然后…我們說了幾句話,關系越來越融洽,忍不住就…”
“就…男歡女愛了是嗎?”
男歡女愛,章茵說這四個字極為生疏,靦腆,像是個碰不得的禁忌似的。
朱允熥幾乎忍不住撲過去給章茵示范一番什么叫男歡女愛,但強行忍住,這不是相互撩撥的時候,章茵雖然沒說但看起來好像在她那兒可找到屏風中姐妹線索,這是眼下最重要的。
“是啊…我們做了不好說的事。”
黑暗中兩人沉默下來,都在想什么叫不好說的事。
朱允熥靠想著不遠處王朗的悲慘和秦舞陽的發癲來讓自己滿腔的欲火冷卻下來,還有對阿萊和明珠的愧疚,自己和她們都親密過,難道沒有一點忠誠的義務嗎?
固然這是大明,大明的男人們對女人沒有忠誠的義務,從郡王到藩王到皇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幾十個通房,噢對,過世的父親這方面節操稍微好點,四個女人。
但自己來自未來,未來,未來代表著文明,男女平等,一個人不該同時腳踏幾只船。
不知道是什么讓章茵也能把持住,或許是她沒經歷過,或許是因為這場男女之間的游戲必須由男人來發動。
總之兩個人在這里沉默了好一會兒。
還是章茵打破沉默。
“然后呢?”
“然后…”
朱允熥又再猶豫,然后她妹妹闖進來,被姐姐撮合著幾乎和自己合體,然后沈長生醒了。
該死的沈長生,晚點醒會死嗎?
這些都要說么?
“快說。”
“然后我們聽見沈先生醒了,各就各位的呼喚,那位女子便送我離開她的閨房,左轉右轉,到了你看見我的地方。”
“我看見你的地方?”
“你在我背后對我說…到處找不著我,一轉眼我又從天上掉下來。”
章茵打了個寒戰,這個寒戰甚至透過床褥傳遞過來,讓朱允熥也感受到。
“我一直分不清這到底是夢,還是真,但至少這不是我胡說。”
章茵嗯了一聲,意氣消沉。
朱允熥又想起一點來,這也很重要,如果還不是最重要的話。
說屏風中才和自己歡好過的女子和章茵一模一樣,這是恭維嗎,大概不是,是騷擾嗎,應該也不是。
他脫口而出,章茵也沒特別反應,說明兩人才第三回見面,已經有水乳交融的契合。
這條線索他有有意無意的隱藏,屏風中的姐姐穿戴著主子的華服,和彼時章茵不同,以及她還有個一模一樣的妹妹。
章茵忽然開口。
“噢,我突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朱允熥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
“怎么回事?”
章茵并沒有發現什么秘密的歡快,語氣比剛剛還要更沉重。
“我是說,一種可能。”
“你快說,說說看!”
“我要說的和你剛剛講的一樣荒誕不經,換別人一定不信,但你經歷了荒誕不經,或許會信那么一點。”
朱允熥有種孩子聽大人講故事的喜悅感,越荒誕不經,就越好。
“你快說!”
章茵嘆了口氣。
“知客室的右邊第三間屋,以前老沈先生存放著一塊石頭,那石頭來歷不凡,原本是藏在地窖里絕不示人的,老沈先生前兩三年忽然起了個念頭,于是找一位作家,一位畫師到府上來,跟這塊石頭常接觸,要他們畫出什么寫出什么,那之后府上常出些奇奇怪怪的事,看見奇奇怪怪的物,正是那位作家,那位畫師的杰作。”
朱允熥先是覺得石頭和作家畫師這幾樣自己都親眼見過,沈長生也說過,怪固然怪,已經不新鮮。
聽到章茵說奇奇怪怪的事,奇奇怪怪的物和畫師跟作家關聯到一起,頓時有種奇怪的茅塞頓開感覺。
按章茵的意思,原本是沒有這些怪怪奇奇的事與物的,是畫師跟作者創造了它們,在那塊石頭的非凡力量加持下。
那么說自己遇見的屏風,屏風中的姐妹,和她們歡洽融合全都是畫師和作者的創造?
朱允熥覺得自己見過的已經很怪奇,章茵說的這套就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太極端了。
話說回來,那塊石頭自己摸過,力量感受到過,說它能創造一切,正是自己那會兒的澎湃感受。
再說得直白一點,雖然不是夢,但那些全都不真實。
朱允熥有種被迎面潑了盆涼水的感覺,既狼狽,又難過,寧愿時間撥回到十分鐘前,自己根本不和章茵討論這個話題。
“可我那是第一回到沈府,我在門口見過了那位作家,并沒有落筆,畫室是空著的,畫師不在,我由那兒走過去,在那短短的瞬間,他們就給我創造了那么一個…故事?”
正此時,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口被人阻擋,爭吵起來。
“我要見三爺,你擋著我做什么!”
“三爺睡了,有事明早上再說!”
“還明早上個屁,秦忠就要死了,去你…他媽的…”
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一個人石頭一樣飛進屋子,砸在桌子上,嘩啦哐啷一陣響。
接近著一人沖進來,沖著屋里怒喝。
“秦忠要死了,三爺,你到底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