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你?
語氣平平淡淡,又帶點兒埋怨的小情緒,好像朱允熥來過好幾回,已對他生了嫌棄。
朱允熥卻從中聽出萬分的歡呼雀躍來,心頭一動,原來這姑娘她也是盼著我來的,這總算是相向而行了,我來得還算及時吧?
“是啊,又來叨擾。”
青衣婢女打開門,請朱允熥進來,秦舞陽和王朗頭回來,緊跟在他身后進來。
“我家主人有空,現在奴婢就帶公子去見他。”
朱允熥想的是,按上次約定,自己再來就可以問她姓名,不就是此刻么?
他回身示意秦舞陽跟王朗站在原地不動,跟青衣婢女又往前走了好幾步突然停下來,那青衣婢女立即發現,驚訝地也回身,笑吟吟地望著他。
“公子這是怎么了?”
朱允熥心實在是慌,無端的覺得青衣婢女又會找理由拒絕,搞得自己心神大亂,還未見沈長生先敗一場。
“姑娘,我記得你上回說過,我再來沈府,就可以向你討一個名字。”
青衣婢女笑靨如花,輕輕撫摩自己發鬢。
“我也有個問題,公子一定要回答我,待你問了我我再問你。”
“好。”
青衣婢女有點兒想笑,拼命忍住。
“那公子現在就要問么?”
朱允熥心跳如雷。
“敢問小姐尊姓大名。”
青衣婢女原本笑著,聽朱允熥這么問,笑容微收,正色說道。
“不敢稱小姐,小女子姓章,文章的章,名茵,芳草茵茵的茵。”
朱允熥心里一塊石頭落地,悵然若失,啊,章茵,好名字,但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一直在想問了名字以后又如何,從沒想到過答案,到這一刻還是沒答案,活該此時問完了便不知道說什么,訕訕的笑。
青衣婢女章茵稍微等了等,見朱允熥呆若木雞似的,嫣然一笑。
“該我問了,公子,你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
朱允熥有上回阿萊的教訓,知道這樣的場面不可能亂說;他沒預備對方這么問,話一下子脫口而出。
“姑娘是不是還有個姐姐和妹妹,和你年紀差不多,就像三…”
胞胎兩個字給他生生的咽了下去,是猛然意識到,這么說何其糊涂!
如果是三胞胎,怎么解釋一個是奴,兩個是主?
自己問她名字,居然為的是問她姐姐妹妹的名字?
這不離大譜嗎?
章茵怔了一下,不解朱允熥何以冒出這句話來,接著臉色一沉。
“我家主人要等得急了…”
說罷轉身就走,朱允熥忙跟上,看不見她臉上表情如何,秦舞陽和王朗遠遠吊在后面。
走一會兒,卻不是朱允熥記得上回的所在,而在一處水榭邊上,身穿素衣的少年沈長生正坐著望水面發呆,兩邊侍女收拾一堆書稿似的東西,把點心擺在案幾上。
章茵先過去跟沈長生低聲稟報,沈長生朝朱允熥三人這邊看一眼,做了個讓他們上來的手勢。
待章茵回來接引,朱允熥跟著上臺,走到沈長生面前施禮。
“沈先生,不才我又來討你的嫌了。”
沈長生淡然一笑,抬手請朱允熥在旁邊客座坐下。
朱允熥過去落座,秦舞陽和秦忠跟上在他兩邊坐下,侍女飛快地奉上茶水,點心。
沈長生帶著點厭世的消沉意,打起精神開口。
“這才沒兩天,朱公子又來,想必有了指教我的心得。”
這功夫朱允熥心里又計算了一番,還是先獻人頭,見沈長生問,拱手開口。
“上回不才來得匆忙,什么都沒帶,十分失禮,回去這兩天不才仔細反省了一下,偶有所得,專程趕來獻于先生足下。”
其實他上次帶來了鐵戒指,倒不能說什么都沒帶,但那鐵戒指也的確不是禮物,更像一份欠條。
沈長生有點兒興致但不多,懶洋洋的哦了一聲。
“請講。”
朱允熥由懷中摸出那封書信,放在面前的案幾上。
“上次來不才還以為要見的沈先生不是沈先生,而是沈先生的父親,那時不知他已不幸遇害,實在是…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允熥去年父親也不幸去世,深知喪父之痛滋味。回去后不才左思右想,這并非朝廷和我家皇爺的意思,純粹出于個別官員曲解主上意圖,自行其是,闖下的禍事。”
這是第二次見面,朱允熥一點兒也沒想客套,徐徐深入,直接便把意圖拋了出來。
沈長生臉色陡然嚴峻起來,冷冷地望著朱允熥,也不說話,只是用茶杯蓋撥了撥杯中茶葉,卻又蓋好。
朱允熥感覺到水榭中的氣氛急轉,不動聲色,接著說。
“不才想這事該有個了斷,所以提出一個方案,請沈先生參詳。我,朱允熥,設法把彼時朝中負責策劃謀害沈先生的關鍵人物,后軍都督府指揮僉事掌錦衣衛事梁金拿下,人頭交到沈先生這里,愿此事就此揭過,算是不才在下的小小心意。”
沈長生氣息急促,胸口起伏,仍是不發一言。
朱允熥覺得這事已經遇冷,仍不甘心,再接著說。
“此事十分難為,若沈先生出手報仇,大仇得報之后朝廷一定再加碼報復,事態一再擴大,諒非沈先生所愿。只殺梁金一人,且跟沈先生絕無牽扯,這樣大仇得報,沈先生也沒有麻煩,是代價最小的法子,不下在下冥思苦想也只能想到這一步。”
沈長生長吁一口氣。
“這人我知道,他在殺我父親的行動中出力頗多,但要說他是唯一的元兇,我絕不承認。”
朱允熥一驚,心想沈長生還要把負責的層級往上推么,再往上不就是皇爺,這是雙方要拼個你死我活的意思?
沈長生略一停頓,接著說。
“我沒有要殺這人的想法,如果要殺,必是靠自己的手段,那才是為父報仇。如果是外人動手,你殺自家人,關我何事?”
朱允熥臉一下子通紅,覺得從自己、二舅往上數,無數的掌權者,一直到燕太子丹、秦王嬴政,全都得在這十二三歲的少年面前慚怍得抬不起頭來。
仇人是吧,親手取他的人頭才算報仇,別人殺的關我屁事。
你殺自己人關我何事,這話更是把自己撂翻在地上死勁兒踩臉。
自己起意這么做的時候,不是一丁點兒都沒想到這是自毀長城,是有想到的,但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錦衣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部門,殺一個指揮使又如何,他們迎合上意構陷殺害了多少無罪無辜的人?
朱允熥心念急轉,按說自己是有備案的,但這時候立即轉到備案上去么,不嫌太曲意奉承了么,顯得自己為示好不擇手段。
不合適,不合適,還是留待三顧的時候再說。
“沈先生的意思不才已懂得了,是不才考慮不周,沈先生見笑。”
沈長生微微點頭。
“見笑談不上,朱公子的一片赤誠我看到了,只是朱公子的要求和本家的宗旨實在相距太遠,不論想怎么曲意迎合也委實做不到,只能令朱公子失望了。”
他還曲意呢,朱允熥聽得郁結,心想如果沈長生這話純發自內心而不是談判策略,即便自己拋出海上貿易的議題只怕是同樣結果,既然如此,真有必要湊夠三顧之數嗎?他又不真的是諸葛亮,我也不是劉備。
自己錯就錯在姓朱,是朱元璋的親孫子,不是朱元璋的親孫子,諒必不會被這么完全徹底的排除在外。
話說回來,不是朱元璋的親孫子,自己有資格有必要坐在這兒和這位沈先生談合作嗎?
他思忖著,正要開口,那邊沈長生先開口。
“天色已經不早,朱公子來一趟不容易,我也實在想跟公子多聊聊,所以想請朱公子在舍下用頓便飯,回去得太晚就不回,寒舍有幾間雅室可安貴客,明天咱們有大把時間,總會聊到一個投機契合的點上。”
這峰回路轉的,朱允熥張口結舌,險險說出這怎么好,拱手為禮,笑著說。
“叨擾了。”
當下沈長生令手下在水榭旁邊小樓設宴,招待朱允熥一行,當下珍饈美味擺滿一桌,各色美酒果盤應有盡有,鮮花盆景布置得滿屋飄香,侍女穿梭,歌姬曼舞,但沈府也沒別的人一道,只沈長生才入席沈長生自己說年紀小不能飲酒,又在父親才去世的服衰中,連葷腥也不沾,略動幾筷子素菜,話沒說幾句便告退,請三人自己慢用。
朱允熥滿心疑惑跟不自在,待沈長生離去,便請屋內的歌姬跟侍女都退下,只剩下自己三人,好酒好菜一桌。
朱允熥正想怎么給自己兩個隨從講當下局面,秦舞陽先開口。
“這沈先生留咱們沒安好心,今晚咱們得提防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