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開信,只有朱允炆親自書寫的一行字。
后軍都督府指揮僉事掌錦衣衛事梁金。
這名字比預想中來得早,原本朱允熥計劃里也沒有王朗,兩件事趕到了一塊。
朱允熥稍作思忖,把王朗喚到房間,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和他說一遍,由二舅提議用這個給沈長生遞投名狀起,到自己跟朱允炆要求這個名字,打算如何用它來做交換,現在這個名字到了手,真要這么做嗎,沈長生如果還是不滿意,該怎么辦?
王朗皺著眉,專注地聽,不時嘆息。
朱允熥巨細靡遺地把情況和問題全交待完,還特意起身出去蘭苑里走了一圈,慢吞吞地回來坐下,望著王朗。
“先生覺得如何?”
王朗睜開眼,輕輕搖頭。
“三爺思路全然錯了,沈家是商人,商人在意的是賺錢謀利,不在于意氣跟復仇,三爺拿錦衣衛害死沈宜都的指揮使性命做投名狀,我想盡了一切辦法,也做不到在陛下那邊不惹來極大的麻煩,在沈長生那邊所得極小,兩相比起來,萬萬行不得也。”
朱允熥不是全沒想到這一點,但他跟沈長生當面接觸過,目睹了沈長生和陳安之間談交易的過程,覺得要是還把沈長生當成一個商人,恐怕是太看低他了,王朗當時不在場,僅憑平常的印象說沈長生是生意人,也沒什么大錯。
“你說得有道理,但這是我現在想得到唯一的法子,我也覺得不那么周延,你幫我想想看,還有什么別的招兒咱們討論下,不論誰為正,誰為輔,有個備案是最好的。”
王朗點頭,稍微沉思一下開口。
“小人才來這里,對情勢了解得還遠不夠,斗膽提出個想法三爺指正。”
朱允熥頷首。
王朗直起身,朗聲說道。
“小人還是以為商人在意的是利益,三爺可以給沈家的東西不宜拘泥在復仇上,而應該換個思路,憑空造出個東西來,沈長生見了多半會見獵心喜,他又一時拿不著,還需要長時間和朝廷合作,在合作中共同賺錢,他賺錢,朝廷也賺錢,這是化解仇恨,拉攏沈家的根本所在。”
朱允熥心里咦的一下,覺得這王朗還真是,進入角色很快啊!
“你接著說,說具體點兒。”
王朗得了肯定,愈加從容。
“唐在廣州,宋、元在泉州都有百年的商埠海港,有商旅、海船可通占城、馬巴爾、波斯、大食、拂菻,高麗、日本,連通各地互通有無,貿易的利潤以億萬計,商人往往富可敵國。但紅巾起義以來直到現在,沿海各地港口凋敝,商途不繼,早就不復往日盛況,很大原因是皇帝陛下不喜歡商人,重農抑商,商人所受的管制極多;加之海盜猖獗,久而久之東洋西洋的貿易都快要中斷。小人估計這是以前以貿易為生的沈氏所以對朝廷離心離德的原因所在。要是三爺可以對沈長生說,三爺愿在皇帝面前極力推動敬商重商,許可相當的商業作為,一定可以改變沈氏對朝廷的態度,還擔心沈氏不跟三爺同心協力么?”
朱允熥聽得目瞪口呆,這是活在大約公元兩百年中葉的人獻得出的策?
王朗知道唐宋元毫無問題,秦忠不識字至少聽故事,他知道就是王朗知道,這沒問題;但秦忠會知道泉州廣州市海港,知道占城馬巴爾乃至拂菻?這可奇了。
他這邊思量,那邊王朗接著說。
“皇帝陛下擔心倘人人經商,地誰種布誰織,百姓吃不起飯穿不了衣很快天下大亂,其實這不用,就讓沈長生專心對外就好了,可由朝廷授權他在泉州廣州跟外國做貿易,甚至準許和支持他在海外拓展疆域,讓國內貧苦無所依的人口到那些無主之地去開墾、治理,都由沈家經營朝廷概不過問,這樣為沈家賦予絕大的權力,壞處一分一毫也不留在大明域內,而為得到自家的好處沈長生勢必把所有的力量全挪到海外,這樣大明四海之內因而得安寧,是件一舉兩得的事啊!”
朱允熥不知道該說啥,心里點個贊做個目瞪狗呆的表情罷了。
這樣的思路明顯就應該是由日后幾百年穿越而來的自己想到的啊,結果自己憋許久只憋出個投名狀的屁,真正有用的法子還是一個千多年前的老畢登和一個大字不識肯定更不關心經濟的奴仆合體后想出來。
這真是…還有天理王法嗎?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王朗稍有些羞澀。
“小人家里是船工,往上數兩代還跟船到過波斯、大食,小時候常聽爺爺講他航海的故事,要不是皇帝禁了海運,小人不得不到三爺這兒來,恐怕小人日后也是要上船的。”
朱允熥恍然大悟,心頭有種奇妙的感覺,要是王朗被召喚過來自己給了他另一個人的身體,這人不是船工世家,還能獻出這樣的策論么?
多半就不行。
“有個知識點你該刷新一下,早就沒有了大食這個國,現在那地方被蒙古人占了,叫帖木兒。”
王朗恭敬地稱是。
朱允熥閉目沉思,心想王朗這個議論可謂高明之至,不愧是大漢名士,這才穿越過來還不到一天,就獻出這樣精彩絕倫的戰略,假以時日,前途真不可限量。
甚至比自己作為穿越者擁有全知視角更高明的是,他看出皇爺抑商的根本在于擔心商業掏空農工,提出了將商業外置在大明帝國主體之外的構想,哪怕平移到六七百年后這也怕是炸裂的觀點。
真的好,實在好,特別好,好得冒泡兒,朱允熥甚至已經開始想歷史是不是對王朗做了錯誤的認定,真做公平競爭的話,諸葛亮真的比王朗更強嗎?
直百錢這種超前的貨幣策略還是劉巴提出來的,諸葛村夫只知道種桑養蠶,顯然不及王朗遠矣。
王朗能力敵太史慈幾十回合不敗呢,諸葛亮能在廖化面前走一個回合嗎?
這人吶,個人的努力很重要,但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不過,這獻策雖好,茲事體大,朱允熥覺得這么憑空地給沈長生這么大一份厚禮實在不妥,要是現在給,雙方達成了愉快的合作,以后怎么辦,自己還能捧出比這更大的蛋糕來么?
如果捧不出,養大的海外勢力難道會一直滿足在劃定的區域內,不會反噬自己么?
人之欲壑難填,決不能不留余地,余地還留得越大越好。
所以,寧愿冒著在皇爺那邊惹下大禍的風險,這殺父仇人的“人頭”還是更好用,宜放在第一順位用。
“先生說得好,我都聽進去了,但見沈長生的時候,我還是要見機行事,到時候再決定怎么辦。”
王朗躬身再拜。
“這是自然。”
人頭和地圖都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去見那位沈長生,一個識見跟年齡完全不在一處的孩子。
朱允熥卻又犯了為難,再去沈府,便又要見著那位青衣婢女,這回不可不問她名字,問了名字然后呢?
又像上回遇見阿萊那樣的尷尬么?
還有那屏風中的姐妹,真真實實和自己有了親密關系,自己該如何跟人提起,如何找到她們,自己對姐姐說自己一定會再來,會再見到她么?
如果不去,還可以推搪說確實還沒去,但去了,這兩件該如何辦,朱允熥一點兒頭緒也沒。
要不再等等吧,和王朗確定下來的策略和王匡還可再商量一回,等隔個幾天再去,方顯得自己不是除了他沈長生之外別無仰求。
想見又怕見,便是此刻的心境。
朱允熥想來想去,一拍大腿,去。
已經是下午,下午就下午吧,不等明天了。
他當即便招來秦舞陽連同王朗一起,令侍衛在東華門叫一輛牛車等著,三人一同出春和宮在東華門登車,命車夫直往裕民坊去。
一路無礙,原來那車夫也知道沈府所在,不多時車已停在了前天朱允熥來過的沈府門前。
朱允熥懷揣著許多事,茫茫然反而一件也不能想,臉緋紅走在最前,去叩沈府大門的鐵環。
才叩兩三下,大門茲扭一聲開了半扇,露出半邊臉,望著朱允熥,一下子綻出笑容。
“啊喲,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