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謹防隔墻有耳,安心吃飯。
三人草草吃完,由沈府奴仆引到客房住下,朱允熥單住一間雅舍,秦舞陽跟王朗在外面廂房合住一間,留了兩名沈府奴仆在左右聽喚。
待沈府奴仆一走,朱允熥招呼兩人到自己屋內商議。
秦舞陽進屋后先檢查門窗,床下墻壁都看一遍,確認都安好無差,這才跟朱允熥與王朗合在一起。
朱允熥很擔心,但又不知擔心在何處。
“我也覺得這不大對頭,但想來想去他能拿我怎么樣,好像除了綁來殺了也做不了別的吧?”
王朗不慌不忙,琢磨著說。
“不,我看這沈先生看出三爺還有話未完,要放在下一次來才說,他不想等,所以把三爺留下,又冷淡對待,讓三爺疑神疑鬼一晚上,心里慌張,明天準跟倒豆子一樣說出來,這事只算平常,三爺勿憂。”
朱允熥覺得王朗說得也有道理,這沈先生年紀尚幼,揣摩調動人心的本領已經可以和明珠相比了。
“但終歸…有蹊蹺似的,我實在不該同意留下來。”
王朗嘆息。
“留都留下來了,就放寬了心,不就是一晚上的時間,明天三爺就知道了。”
秦舞陽原本躍躍欲試上躥下跳,聽秦忠說話,哪兒還是自己認得的秦忠,看朱允熥對待秦忠也不似往日,滿臉困惑。
“幸好我帶了劍,但愿別讓我用上。”
他出來時用布條將轆轤劍裹成了根長棍似的背在背上,這時候取下來揭開布條現出完全的樣子,握在手中煞是威風。
王朗盯著那劍,目光便有些挪不開,想開口問又不好意思。
“小心點兒也對,三爺睡床上,我跟四虎輪流值夜,四虎,你愿意守上半夜還是下半夜?”
秦舞陽鼻子里哼一聲。
“你挑,我挑你剩下的。”
王朗又嘆息一下。
“那我下半夜好了。”
朱允熥覺得既然王朗不擔心沈長生使什么詭計,卻又安排夜里值守,確實十分謹慎,主動選擇更辛苦的下半夜值守,可見當仁不讓,或許不算一流謀士,對這個時候的自己來說也是超出預期了。
“那辛苦二位了。”
兩人齊聲說不辛苦,一個回房間歇息,一個提張椅子在門口坐下。
朱允熥和衣躺下,心里想著章茵不見自己出沈府,自然知道自己是留宿在這里,那屏風里的姐妹這時也該睡了,不知睡前有沒有想到自己,埋怨自己為何還不來看她,長吁短嘆,所為何人。
想到那對姐妹,朱允熥恨不能半夜里偷偷地爬起來,先設法找到那間空屋子,在屏風上如上回那么輕輕一吻。
會不會再見到她?
她們?
這是晚上,沈府偌大,看不見路怎么辦,也許要備下一支火把。
可哪兒去找火把?
迷迷糊糊間朱允熥忽聽門外鸞聲響動,有人在門外說夜宵送來了,一挺身坐起來,秦舞陽正過來問要不要他們進來。
當然是要了,朱允熥下床,秦舞陽出去開門,好幾個侍女提食盒魚貫進來,將十幾樣小食跟酒一道擺上桌,為首侍女笑著問朱允熥要不要沐浴,熱水可送到房間來,也可到隔壁不遠的熱湯池,那兒有專人侍奉。
朱允熥聽見熱湯池,有專人侍奉,臉都紅了,忙擺手回絕,說天冷就省了。
那侍女打趣說可不就是天氣冷才要洗熱水的,點到即止也不多說,笑吟吟的出門去。
朱允熥招呼秦舞陽吃點兒夜宵,問要不要把秦忠也喚來,秦舞陽說他多半已經睡著,不如等他下半夜值守的時候肚餓正好。
兩人又再飲酒一回,這回情勢不明,只是喝悶酒,幾杯下肚朱允熥眼睛澀得睜不開,強掙扎著去床上躺下。
不一會兒他便聽自己發出鼾聲,那邊秦舞陽識趣地把燭火滅掉多數,只留一兩盞維持。
又不知過了多久,朱允熥猛地醒來,覺得有樣東西就在不遠處,那東西和自己之間有條看不見的連線一般,魂牽夢系,原本不覺得,醒來之時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藉著微弱的燭光見秦舞陽靠在椅背,睜眼望著自己,心想跟他說自己睡不著想出去走走,他不必跟出去,就留在這里唱個空城計也好;孰料走近兩步秦舞陽毫無反應,心里嘆息,原來他有睜眼睡的習慣。也不管他,由桌上取一根蠟燭拿在手上,饒過秦舞陽開門出去。
這回他不似上回那樣茫茫然亂撞,而是循著那跟自己仿佛有連線似的東西的方向,在月黑星稀的夜里左轉右轉,不知不覺認出正仿佛上回走過的路,心里又慌又喜,步伐竟有些凌亂。
秉燭再走一會兒,那種聯結感越來越強烈,朱允熥心跳的越快,恨不能一步跨到;終于他停在一處內廊的入口,也想起來這里完全不是放置著屏風的那空屋子的附近,而是章茵引著陳安跟自己到過的知客室外走廊的入口。
或者換個說法,這是屏風中姐妹里的妹妹帶自己回到的所在。
來這里做什么?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心頭那種強烈的牽系感,在朱允熥心里這一頭發散到身體四肢的每一處,越走近越強烈,強烈到他感覺到自己是一塊鐵,而另一頭則是塊巨大的磁鐵,根本不關什么男女,什么想念。
他站定了一下,下意識想抵抗那種沒來由的吸引,但心慌慌的哪兒抗得住,緊接著又往前走,走過知客室,再走過旁邊兩扇門,在一處停下。
那也是一間屋子,門開著,和上次他經過時一樣。
朱允熥躊躇了一下,覺到了一絲恐怖,但這種恐怖跟強烈的奔赴感相比不值一提,反而更增加佐伴的風味。
他走了進去,手上的蠟燭忽的熄滅,像平地忽然起了一陣罡風。
除了一點若有似無的熱能迎面傳來外,朱允熥什么也沒感覺到,燭光消失反而讓他看得更清楚,黑暗中一件巨大的物件,足有三四米見方,粗放地擺在屋當中的地上,通體發出淺灰色的微光。
這是——
朱允熥第一反應是,這是件帶放射性的石頭,發出的其實是熒光。
古人沒有常識,常把少見的東西當做異相來看。
在這么大塊帶放射性的石頭旁,我可不該多留。
這個念頭大約只保持了百萬分之一秒,他意識到這就是讓自己由夢中醒來的東西,是它連結自己,吸引自己走到這里,這是自己的來源或歸宿,至少也是極重要的…啟示。
朱允熥望著那片并不刺眼,比溫和還要內斂的輝光,輝光下的石頭龍盤虎踞,感覺到內心絕對平靜。
這東西絕不來自于這個世界,而是來自星空,它曾是宇宙里的一顆星星,飛行了不知多少光年,墜落在這里。
一顆星星。
曾經億萬度熾熱,如今還只剩最后一點微熱。
朱允熥伸出手,按在石頭表面。
石頭里一股澎湃的力量霎時充滿他整個人,無窮無盡但并不粗暴,朱允熥感覺得到自己應付裕如,因而自己的力量也變得無窮無盡,足以睥睨世間一切。
擁有這種力量的自己,可大,可小,可上天入地,可橫貫古今,洞悉未來,可創造,可毀滅,可統御萬物,可遠征星海,光芒萬丈,萬丈光芒,不要說任何凡人,只怕老白也瞠乎其后,不在話下。
這種感覺真的是屌爆了,千金難買,萬金也不換。
朱允熥舍不得松手,就好像不松手,自己就和這石頭合而為一,憑空擁有了這毀天滅地的力量。
實際上,他感覺得到那種力量不止是讓自己感覺到,而是真實地流入自己身體,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但同時自己也在流入那塊石頭,變成石頭的一部分,這像是一種交換。
公平的交換。
他頭皮麻了一下,趕緊縮回手。
好像已經遲了,周圍的黑暗愈發濃郁,黑暗中許多血紅的眼死寂地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