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湍雪流從山上沖了下來,直接沒過腰部,尹長琴倒進雪堆里,雪浪卷著他撞上一塊石壁,接著又往下滾,火球徹底熄滅。
他在黑暗中奮起全身法力,在雪浪中拔出身體,飛到半空,搖搖晃晃地飛向不遠處未受雪崩影響的一側山坡,掉落下去,在雪坡上仰面躺了下來。
很冷,很困,很累。
尹長琴大口呼喘寒氣,試著站起來,可炎魄石的光在他腹中熄滅,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了。經脈損壞,被壓抑許久的寒毒瘋狂反撲回來,在凍僵的身軀中肆意蔓延,很快令他全身都陷入癱瘓。
到頭了嗎?他想。
各種各樣的感覺漸漸消退,眼前越來越模糊,然后,一副完全不合時宜的畫面出現了,謝水園,衣著錦繡的君王與大臣們面前,他撫琴彈奏,女孩翹首注目。
怎么會這時候想起它來的?是因為…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雖然人很多,可我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嗎?
那個時候,我卻沒有去找你。
直到最后,我也沒有找到你。
被大雪淹沒的世界里,眼淚也結成冰。
他是一個愚蠢的人,總是在做錯誤的決定。
七年前,他選擇離開齊鶴兒和天水城。
三年前,他選擇相信了尹長生。
昨天,他又讓齊鶴兒獨自回到天水城里去。
總是,在重復著讓自己后悔。
可是,要就這樣死去嗎…
突然,在漸漸漆黑的視野里,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風雪中。他分不清這是不是又出現了幻覺。
光線晦暗,看不到來人的面孔,但能夠認清這是一個女子的輪廓。
“齊…鶴兒…”他嘴邊囁嚅。
人影舉起一團黑影,形狀好像一顆碩大仙桃,可隨后,“仙桃”的每一塊皮都向外張開,金光綻放,照亮白色花瓣…
在刺目的光芒中,尹長琴看到了一張美若天仙的陌生臉孔。
這是毫無疑問的幻覺,因為尹長琴接著就又看到自己來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遠處三石頂天,大雪里,齊鶴兒站在一個凌空而立、衣袂飄飛的仙女面前。
“若是要培育可以驅散一切寒冷的雪蓮,唯有以人的心中熱忱去澆灌。”
“我愿意。”
仙女向下伸出手掌,掌心中是一粒種子。
齊鶴兒咬破手指,將血滴在種子上。
然后,齊鶴兒倒了下來。
“女媧捏土造人,給予汝珍貴的生命…”
“本以為汝會珍惜…”
“然而汝卻有更希求之物…”
“所以吾予汝以深重祈愿…”
“愿汝不會后悔…”
“可憐的人。”
仙女的聲音幽幽回蕩,齊鶴兒的身體卻在大雪中掩埋。
“不——”
尹長琴想要大吼,可回過神來,眼前卻什么都沒有。
依舊只有億萬雪花從天上飄落,幽邃夜空好像是通往冥府的井口。
他有一只手伸向了天空。嘴唇被咬破了,口中嘗到血的甜味。
剛才的,只是幻覺嗎?
還是在暗示自己,齊鶴兒已經遇到危險了?
他發現他不敢想這件事,他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話沒有說給齊鶴兒聽。
還沒有告訴她,其實他將要死去的時候,最希望的是能夠有她陪在身邊。
還沒有告訴她,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帶她回天水,將所有失去的榮光取回,全部都獻給她。
怎么能夠就這樣結局呢?
不論什么時候,他還從沒有向她許諾過一個確定的未來。
明明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
是害怕耽誤了她吧?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站起來啊。尹長琴對自己說,不然,過去的犧牲和忍耐都算是什么啊?
至少,要走到她面前啊,要親眼看到她平安啊。
尹長琴,你能做到的吧?你應該做到的吧?你只能做到的吧?
求求你啦!
她是你在世界上,唯一愛著的人吶!
“啊啊啊啊啊啊…”
尹長琴終于怒吼出聲,伸出的手臂折回放在嘴邊猛咬下去,血花噴濺,溫熱的血水順著喉嚨流入腹中,淌落在腹中黯淡無色的炎魄石上,將它澆灌出光來。
以血養石。
胸口驟緊,是心臟的位置,在那里叩擊胸膛,帶著所有的情感瘋狂跳動,血液瞬間沸騰,比過去任何一次練功都更加猛烈在體內四處沖撞,力量回到了四肢,尹長琴站了起來!
好,還走的動。不去想自己的身體內部被燒成了什么破爛樣子,尹長琴攥緊雙拳,繼續朝山頂前進,長發在狂風里飛散。
天邊亮起魚肚白,尹長琴加緊邁動步伐,頭上是偶爾打落的樹枝,接連不斷的雪,飄蕩來去的雪霧,腳下是石頭和雪堆。仰視出口處,如從穴中視天。就快要到了,他提振起最后的力氣,向著那神話中的天池,一步一步…
上來了!驀然間天光大亮,風雪漸息,尹長琴登上了山頂。
“鶴兒——”尹長琴張口大喊,拼命地向四方大喊。而大概是因為天亮的緣故,霧氣逐漸消散,一道人影在天光下顯現。
“鶴——”尹長琴聲音驟然喑啞,霧氣退散后,齊鶴兒素衣如洗,站在頂天三石下,歪頭看向他。笑了。
“公子。”齊鶴兒說,手里抱著一把長木琴。
尹長琴大步跑過去,齊鶴兒見狀一怔,“等——”字未盡出口,尹長琴就緊緊抱起了她!
“公子。”男人的臂膀如此有力,齊鶴兒臉色發紅,只好高高抬起手臂,撫摸尹長琴的后腦,輕輕安撫他。
“公子,能給鶴兒彈一首曲子嗎?”
尹長琴一怔,低頭看去,齊鶴兒抱著琴期待看向他。這時尹長琴才想到,齊鶴兒是從哪里拿來的這把琴呢?難道她是背著一床長琴爬到天山山頂的嗎?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好。”尹長琴一口答應,把琴具就置于自己膝蓋上,端坐,調息,調弦。準備彈琴給齊鶴兒聽。
此刻天空初晴,白云淺淡。峰頂上,冰鎖瑤池,三石頂天。冰面上有稀疏的落雪,下面又是綠水在蕩漾。
尹長琴坐在天山的最高處,雷州與大荒州的交界,放眼萬里山光水色,正是易國大好河山,另一側則是妖州的奇崛景象。靈雀翔空,奇獸閑步,天空高遠,大風吟唱。
他思及一生,曾經策馬千里,也曾困守斗室,如今見到這幅空闊景象,胸中浩然之氣油然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悟涌上心頭:
天又如何?地又如何?人又如何?妖又如何?
浮華如何?名利如何?權貴如何?江山如何?
尹長琴轉過頭,眼中只有齊鶴兒的溫柔臉龐。
只要有她在身側,生死又如何?
“錚——”
琴聲動了。
一首從未有人彈起過的曲子,在他指間流出,隨著風,隨著雪,隨著天竅,隨著地穴。甚至連尹長琴自己都不知道這首曲子的曲調將通往何處,只是隨心而彈著。
他來時有那么多的話想要說給齊鶴兒聽,如今,都無需言之于口,因為她可以聽懂他的琴聲。所以他把過去所有沒有回答她的話,都彈給她聽。
“我以后還能聽你彈琴么?”
好啊,你什么時候來,我都彈給你聽。
“我還會再聽到你的琴曲嗎?”
會的,因為我不會再拋下你了。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你做到了,一直以來,非常感謝。
曲調愈發高昂,百獸相和,萬鳥回翔。瑤池之上,冰面寸寸龜裂,水波搖晃。每一個音節都在山巔回蕩,繞著三座頂天的石柱,直達天堂。
尹長琴扭過頭與齊鶴兒眼光相對,含情脈脈。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眼角,撇到了一團異樣的陰影。
那是山頂上始終凝聚不散的一片雪霧,霧中站著一個女人。
尹長琴的血突然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