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尹長琴(8)

　　那個女人的臉，他認識。

　　就在不久前，他在幻覺中見到了那張臉。那張臉的主人，給了齊鶴兒一顆種子，在自己身上，張開了一朵雪蓮。

　　為什么她會出現在那里？難道那一切不是幻覺？

　　那么在“幻覺”中，齊鶴兒用生命交換了一個祈愿…

　　“錚——錚——”

　　曲調驟然急切，疑慮，擔憂，連河底的魚精聽到這種琴曲都會皺起眉頭。

　　尹長琴卻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手指，就在這時，齊鶴兒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尹長琴驚訝望去，齊鶴兒向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而是轉頭向前，輕輕張開了嘴唇——

　　“沐風雨兮，海客來…”

　　齊鶴兒竟唱起了歌謠，尹長琴緊緊注視著她，琴聲立刻回到正軌，并且完全作為歌聲的輔助，倚歌而和。

　　“乘玄武兮，配劍器…”

　　齊鶴兒盡情歡唱，歌聲比百靈鳥還要動聽。瑤池上蕩起圈圈波紋，歌聲中萬里春風，千山落雪。

　　尹長琴隨之快速撥動手指，旋律翩翩起舞，曲聲中激蕩的靈力越來越高，可他臉上卻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明白了，那些幻覺都是真的，一顆炎魄石不可能讓他的法力和身體恢復到這種程度，他的寒毒已經被真正地解掉了。

　　“一見如故兮，同行舟…”

　　齊鶴兒全身亮起了光，風吹襟袖，竟折散作無數花瓣飄散。天現異芒，無數的靈鳥向這里云集。當最上品的雪蓮花開放，百鳥都要來朝拜。只是這一次，不是有西王母這樣的神明降臨，這里只有一名凡間的女子在輕輕歌唱。

　　“生平一面兮，歲歲秋…”

　　尹長琴看著齊鶴兒身體散作無數雪白花瓣，心中大急，卻不知如何挽留，他還有太多話想說，所以他的琴弦越彈越用力，用最后短暫的時間，傾訴千言萬語的心意。而齊鶴兒身子突然上前，在消逝的金光中，吻到他的耳邊，說道：

　　“公子，再見了。不要難過，行至今日，鶴兒從未后悔。一直以來，能夠陪在公子的身邊，我的人生非常幸福。”

　　“公子，我愛你。”

　　木琴，也化作花瓣飄散。

　　大地忽然平靜。

　　漫天花瓣最后都落在一只玉手中，那雪霧中的女子手執雪蓮走來，不言不語，將雪蓮在尹長琴面前綻開。

　　尹長琴舉頭仰望的時候，明白了一切。

　　齊鶴兒先他來到了天山峰頂，并遇到了隱居在天山的仙女。仙女告訴齊鶴兒，凡間的雪蓮花幫不了她，若要救回她的心上人，就要以心頭血，滋養出雪蓮仙種。

　　齊鶴兒答應了。

　　只是，為了見到尹長琴最后一面，齊鶴兒起初只獻出了一部分生命，用以將凍僵在雪地里的尹長琴喚醒。如今，才將生命完全獻出，滋養出完整的天山雪蓮。

　　仙女將雪蓮花完全融入尹長琴的身體中，就抽身而去。

　　天地皆白，男人獨坐在大雪中，淚光打落。

　　不知又過多少時候，石翁登上了山頂。

　　雪已經停了，石翁脫下斗笠，抖了抖雪屑，走到尹長琴身后。

　　“你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

　　尹長琴沒有回頭，就這么向他說道。

　　石翁的手抖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感到了畏懼。

　　“也不全是。天云老道卜算你們兩個都活不過半年，可如果我拿著這本藥書過來，你們中就會有一個活下來。她——比你更果斷一些。”

　　石翁說道，說完自己也若有所思。

　　他這趟來見月鎮，帶來了兩樣東西，尹長琴病情的消息和神農百草經，這兩個東西都通向死路，誰先走，誰就給了另一方活路。這就是天云老道卜算出的天數。

　　尹長琴的背影一動不動，不過石翁想，聽到這件事，他心里一定更難過了吧。

　　忽然，尹長琴站了起來，徑自走下山去。

　　石翁心中一顫，在那一瞬間，他居然產生了站起來的人是天琴老人的錯覺。

　　小心用靈力去試探，不出所料，他已經無法探出尹長琴實力的底細了。

　　石翁暗暗決定，回去要好好叮囑天云老頭。

　　說過“但只要你把藥書交到那個姑娘手里，活下來的就一定是尹長琴”這種事，就永遠不要再提起了。

　　鎮平二十五年，從進入夏天開始，來往于見月鎮的商旅們，嘴邊開始常常談起一件新鮮事：

　　在那個偏遠貧瘠的小鎮上，有一個養鶴人，常與白鶴為伴，鼓琴彈奏，終日不離。其人豐神俊逸，姿容若仙人，一時傳為奇談。

　　時人為文以記之：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注一）

　　鎮平二十六年，妖禍大興，妖族肆虐六州。

　　九月，妖族圍天水，時易王尹天齊染疾，長子長生主政。

　　不期三日，城破，尹天齊自縊宮中，尹長生攜眾突圍，至于城墻，遇大石阻路，終不得脫，為妖獸所食，傳言其死狀慘不忍睹。一時北國震蕩，人人自危。

　　當其時，北軍皆南下，援天水，未至，城破，聞城中為妖王傲因（注二）所據，不敢入。群龍無首，軍心惶惶。

　　諸將相與計曰：“聞見月有三公子，嘗從軍，有勇績，可為吾首。”乃齊會見月，共推尹長琴為主。后合兵東進，連拔妖寨。

　　至天水，長琴先入壁，誅妖王傲因，執妖首于城墻之上。時人皆驚之，軍心振奮，乃奪天水。六州謂易國出仙人。

　　武宣元年，尹長琴登天山，尋山中仙女，得告天山結界破損所在。尹長琴令石翁以煉石補天術補之，妖禍乃大減。北國齊頌長琴之德。

　　據說，奪回天水城的那一天，軍隊沖入王宮，將軍們站在御階前大聲宣布勝利，千軍齊呼，一齊高頌尹長琴的名字。

　　這是尹長琴真正成為易王的一天。人們都在暗中猜測，這位被貶斥在外多年，而今奪回王位的王子，這回該是如何地揚眉吐氣？又該做出怎樣歡慶勝利的豪言壯語？

　　可結果，除了讓各軍仔細掃清城中妖物和休整以外，尹長琴那一天并未做出什么驚人舉動。

　　據尹長琴身邊的人事后回憶，占領王宮以后，尹長琴背著琴囊，獨自走進了謝水園中。

　　起初大家都猜測尹長琴是想要在園中安排大宴群臣，可許久卻都沒有消息傳出來。于是將軍們進去園子里找自己的國王，結果，他們最終看到的，只是尹長琴正站在百花落盡的園中，低聲吟唱著一首歌謠：

　　“登天山兮，卿同游。

　　琴歌諧兮，期同壽。

　　空待三春兮，重攜手。

　　徒夢百年兮，遲遲休。”

　　聲音中低沉地哽咽。

　　注一：文出宋·蘇軾放鶴亭記。

　　注二：神異經（西荒經）：“西荒之中有人焉，長短如人，著百結敗衣，手虎爪，名曰傲因。伺人獨行，輒食人腦，或舌出盤地丈馀，人先開其聲，燒大石以投其舌，乃氣絕而死。不然食人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