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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豕突

  初秋,七月。

  蒼穹之上,白云朵朵化蒼狗,隨風竟逐日。

  而地表上的景谷道,亦有兩支騎兵在追逐,間距約為一箭之地。

  后方的那股約莫四百騎,人不披甲,手中皆手執長矛或環首刀,斜斜背著自制的楊木弓,皆不惜馬力亦不畏馬蹄被山石所傷,奮力揚鞭,死命抽打著胯下戰馬,讓戰馬加速。

  他們是棲居在景谷道前段的氐人。

  來自不同的邑落,卻是有著同樣的信念。

  整齊的呼哨與高揚起的長矛,昭示著他們想將前方那股百騎挫骨揚灰的憤慨。

  前方正亡命而逃百騎,自是楊霽所領的白馬氐。

  不過,他們臉龐上半絲慌張都無。

  個別人仗著騎術精湛,在疾馳之中,還高舉手臂一陣怪叫肆意賣弄。

  而趙廣,則是獨自吊在白馬氐隊尾,將身軀俯于馬背上,雙腿緊緊夾著馬腹,空出雙手持兩石強弓,側頭眸如鷹隼,盯著后方的追兵。

  偶爾,有氐人追入射程內,便引弓放矢。

  “嘣!”

  每一次弓弦聲響起,都會讓身后追兵迸發一記悲鳴。

  于馳騁中回身而射,且例無虛發!

  舉今被困在巴蜀之地的大漢,因匱乏戰馬的緣由,善騎戰的后輩已然寥寥無幾。

  更莫說是騎射!

  趙廣能為之,乃是因他阿父征南將軍趙云之故。

  抑或者說,大漢精通騎戰的將領,自馬超亡故后,趙云已無人比肩!

  最初趙云與先帝劉備得以結緣,乃是公孫瓚遣趙云為先帝掌騎卒!

  然而很可惜。

  后來先帝劉備半生寄人籬下,并無資財建立騎兵;后來坐擁荊南、巴蜀,亦因為此些地域無戰馬。

  是故,趙云此生所精的騎戰,就此埋沒。

  抱著遺憾,趙云將希望寄托在次子趙廣身上。

  如功勛之后,年齒十五六便可入朝為郎,但趙云一直讓趙廣白身,將之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畢生所精。

  畢竟,趙廣乃次子嘛。

  父輩的爵位,輪不到他繼承;父輩所學,卻可以繼承。

  嗯,于這位征南將軍的心中,一直堅信大漢終有一天會奪回隴右,定鼎關中。

  雖然他自己,不一定能看得到。

  然而他堅信次子趙廣,能等得到!

  屆時,大漢奪回隴右,可依托雍涼的戰馬建立騎軍,趙廣便可以成為掌騎之將,于沙場上縱橫,上可報國家,下可覓封侯!

  后,趙廣被丞相授職募兵,趙云不僅給了老卒部曲,還將最好那匹戰馬給了他。

  殷殷叮囑,“你兄長在朝為官,若無意外,此生皆勞神于案牘。真定趙家的勇武之風,便由你來彰顯了。”

  對此,趙廣銘記于心。

  恰好來此地時,遇上鄭璞遣楊霽領騎出戰,他焉有不試試自己騎戰的能耐?

  若區區陰平氐騎,他都不敢為之.

  索性,尋個無人之處,自刎罷了。

  莫給他阿父丟人。

  自然,騎射乃是個人技藝,與統帥騎戰乃兩碼事。

  趙廣故意吊在隊尾,持弓而射,乃是想不停撩撥這些陰平氐騎的怒火,誘使他們繼續追擊。

  這是鄭璞的將令。

  盡可能將這些陰平氐騎,誘殺!

  為了逼迫陰平橋頭戍圍的駐軍,不得不出兵來戰!

  然也,鄭璞領著兩百人,在景谷道依山傍水落在營寨,以身做餌,兼行“焦土戰術”,卻沒有引出橋頭戍圍的駐軍。

  嗯,焦土戰術,正是趙廣及楊霽百余騎白馬氐所為。

  不再“遷民”,改為頻頻出擊。

  殺戮一切看到的牛羊,燒毀沿途陰平氐小邑落的房屋,縱馬踐踏他們即將收割的麥粟,還有以枯草引火焚牧場。

  讓他們無過冬之糧!

  逼迫他們去尋各自部落大酋哭訴,讓部落大酋前往橋頭戍圍求援。

  然而,燒殺擄掠數日后,不見橋頭戍圍駐軍出擊,周邊各個小邑落卻是自發湊成了四五百騎,前來追殺楊霽的百余騎。

  或許,他們覺得不過百余騎來擾,無需勞煩橋頭駐軍吧。

  因而,鄭璞便想著,誘殺這些氐騎。

  只需能伏殺這些部落氐騎,橋頭駐軍為了穩住人心,必然會出兵。

  即使依舊按兵不動,鄭璞以斬殺數百騎的戰績,以及先前擄掠的氐人及牛羊馬匹,亦可夠玄武軍揚名了。

  趙廣與楊霽,今日就是誘敵的。

  前方約莫五里處,鄭璞帶著兩百士卒,悉數攜帶軍弩列陣,已然伏在道邊了。

  且無需擔憂被發覺。

  騎兵追逐戰,戰馬的速度將被提到極限,待這些陰平氐騎發現鄭璞的弩陣,倉促之間,已然無法讓戰馬瞬間調頭!

  尤其是,趙廣及楊霽帶著百余騎,一直刻意控制馬速。

  與身后的追兵,保持在一箭之地內。

  誘他們不舍放棄!

  五里距離,于騎兵而言,不過稍縱之間。

  窮追不舍的陰平氐騎,忿怒的咆哮著,依舊帶著將白馬氐騎挫骨揚灰的憤慨。

  然而,沿道拐過一山腳彎處時,變故突生!

  一記輕脆且尖厲的鳴鏑,擊穿了蒼穹!

  “擊!”

  “擊!”

  也讓伏在沿途的鄭璞,以及傳令小卒,口中暴呵下令,讓結陣以待的兩百弩兵,扣下了軍弩懸刀。

  瞬息間,弩矢如蝗!

  “嗡”一聲,竟壓制了如雷的馬蹄聲。

  追來的陰平氐騎一看,驚恐大叫,陣型瞬間騷亂無比。

  沖在最前方的氐騎,用力踢著馬腹,冀望沖過弩陣所覆蓋的地帶;中間的追兵則是拼命想調轉馬頭往回跑。

  然而,急速奔馳的戰馬,怎能在瞬間轉換方向?

  密集的弩矢,終究親吻了他們。

  一時間,戰馬的嘶吼,人兒的凄厲慘叫,洋溢了山道。

  四五十騎倒地,死去的以鮮血澆灌大地,斷胳膊折腿的哀嚎不已。

  “進可活!”

  剩下的陰平氐騎中,在第二波弩矢加身之前,有一人大聲吼著,率先撥轉馬頭,驅馬往鄭璞的弩陣沖去。

  十分明智,做出了此刻最佳的選擇。

  亦讓其他陰平氐騎,迸發了骨子里血勇,隨之沖鋒而上。

  因為以戰馬的速度,鄭璞的弩陣僅能再傾瀉一波弩矢,便會被突陣而入,肆意屠殺!

  然而,他們卻是沒有機會了。

  先前馳馬而過的白馬氐,已經沖上緩坡,在楊霽的率領下完成了迂回,正加速沖陣而來!

  想趁著陰平氐騎陣型崩潰之際,突陣掩殺!

  一直吊在隊尾的趙廣,則不需要那么麻煩。

  騎術精湛的他,依托胯下戰馬的雄峻,無需太大的空間,便調轉了方向。

  當他讓驅戰馬加速,形成沖鋒之勢,竟成為了白馬氐的突前之騎。

  然,他毫無畏懼!

  當即,雙腳狠狠在馬腹一踢,一騎當先。

  疾馳之中,還引弓搭箭。

  “嘣!”

  “嘣!”

  二石強弓深沉且剛勁的弦聲,似乎都沒有間隔的時間。

  縱馬不斷縮小兩軍的距離,短短幾十個呼吸的時間,趙廣便引弓近十余次。

  且十中八九!

  如此精湛的騎射,引發了背后白馬氐人的喝彩,“威武!!”

  然而,他們的喝彩,有點過早了。

  說時遲,那時快!追擊逼近陰平氐約莫二十步的趙廣,已然將二十強弓別好,雙手執長矛,厲聲高呼,“誅賊!!”

  他的長矛,竟長約丈五!

  且兩端皆開刃,刃鋒各長一尺!

  乃是幽州抗鮮卑、烏丸的邊地騎卒,勇力過人者喜用的兩刃矛!

  非力大且技巧者,不可使。

  如昔年公孫瓚,便是善使兩刃矛的佼佼者。

  因持此矛者,不僅需要膂力過人,以保障突刺時迅速抽矛而去,尚且要精通左右顧盼而戰的技巧。不然,另一端的矛刃將會誤傷自身。

  身長八尺有余,比他阿父趙云還要雄壯幾分的趙廣,自然其中之一。

  “殺!!”

  戰馬急促逼近,趙廣口綻咆哮。

  倚仗著雙刃矛更長優勢,率先突刺而出,讓一尺有余的鋒刃,在陽光下泛起死亡的光澤。

  引眾陰平氐騎突襲鄭璞弩陣的那人,亦不甘示弱,目眥欲裂揮舞的長矛與戰。

  然而,出矛突刺時,他才猛然發現,自己太短了。

  對方的長矛太長,絕對能在他的長矛臨身之前,洞穿自己。

  但是想驅馬避開,亦無可能。

  索性,心里一橫,他雙手持矛斜掃而過。

  想撥開兩刃矛的突刺,然后再趁著兩馬交錯而過的空隙,以自身精湛的騎術,瞬息間拔出腰側的環首刀,將之攔腰劈斷。

  嗯,想法很美好,深諳騎戰技巧。

  卻是忽略了,趙廣長得雄壯無比,膂力過人!

  再加上借著馬力沖鋒的力道,豈是他能撥開的?

  “咄!吱”

  長矛橫掃,狠狠的撞在雙刃矛上,卻沒有讓一尺有余的鋒刃偏離半分。

  反而強大的反震力,讓那陰平氐兩臂發麻,身軀不穩,差點沒跌落戰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聲,他就飛了起來。

  身無片甲的他,身軀猶如紙糊,被一尺有余的鋒刃洞入,從背面冒了出來。還在高速奔馳戰馬的強大慣性下,帶他離開了馬背。

  各種呼哨怪叫而來的陰平氐騎,則是一片啞然。

  猶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鴨子。

  他們那位帶頭沖鋒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猛士,一個照面就串在了兩刃矛上。

  “擋我者!”

  “死!!”

  驍勇無比的趙廣,口中再度吼聲如雷,將手中雙刃矛橫甩,拋出那人的尸體。

  雙腿夾馬,提腔收腹,以腰發力,手臂順勢將雙刃矛在半空中畫了個半環,直接當成了裝上了長柄的環首刀來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記凄慘的悲呼,短暫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陰平氐騎,被雙刃矛長長的鋒刃,從肩膀順到腔腹切開了。

  就連他胯下的戰馬,都被去勢不盡的鋒刃掃到側背,驟然受痛之下前肢吃痛,馬軀一矮橫飛而出,轟然倒地。

  “呔!”

  趙廣又是腰腹間提氣,一聲戾嘯。

  一寸長,一寸強!

  手持雙刃矛的趙廣,無一合之敵,猶入無人之境!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刺死劈開數十陰平氐騎,深深突入陣中。

  夫戰,勇氣也!

  狹路相逢,唯勇者勝!

  趙廣一騎一矛,猶如豕突之勇,所向無前!

  一時之間,整個陰平氐騎都為之氣奪,人人臉上大怖。

  而緊隨其后的楊霽,與其他白馬氐,則是看得熱血沸騰。

  他們狠狠的夾著馬腹,揮舞著手中的環首刀或長矛,將踏破陰平氐人的決絕,化作口中的咆哮。

  尤其是楊霽,炙熱的眸中,還夾帶了一縷思念。

  如入無人之境的趙廣,和他記憶里一個的故人,很像。

  是驍勇異常的西涼馬超。

  馬超年少入伍,未及弱冠,便被舉軍上下贊為“健”;及長,逢戰常自馳馬領前驅,持矛豕突無前,當者披靡。

  楊霽當年有幸見過,馬超率領西涼鐵騎突陣,那時便驚為天人。

  亦是他為何領族人,興兵響應馬超取隴的緣由。

  然而,如今,馬超已然病故數年了。

  而統領殘缺西涼鐵騎的馬岱,論個人勇武,抑或統騎而戰,比馬超差太遠了。

  唉..

  西涼鐵騎者,乃無前也!

  可千里奔襲而不倦,絕塵而戰。

  明明是皮革輕騎,亦可有馬鎧重騎的威勢!

  但若突前之將,無豕突之勇,無氣奪三軍之威,不過是普通騎兵罷了,焉能稱為“鐵騎”?

  心中閃過些許惋惜,楊霽再度凝眸,微微斜頭閃過夾帶勁風而來的長矛,手中亦然高高揚起了環首刀,以刁鉆的角度劃劈而去。

  一顆人頭,被劈砍入塵埃中。

  眾白馬氐騎卒,奮力狂吼著。

  用馬蹄聲顫抖了大地,用喊殺聲摧殘對方的耳朵,如同洪流挾帶雷霆萬鈞之勢,緊隨趙廣及楊霽身后沖鋒而上。

  鋒利的環首刀,高高揚起!

  人借馬力下,在雙方靠近的那一瞬間,利用巨大的慣性將那些陰平氐騎劈得頭斷腸流。

  此刻的景谷道,馬蹄卷起了陣陣悶雷,氐人的呼哨聲,被殺者的臨死慘叫聲,戰馬受創悲鳴聲,讓白龍江亦為之驚恐,悄然掩蓋了潺潺流水聲。

  “殺!!”

  陰平氐騎的陣型,猶如被篾刀分開的竹片一樣,猛然從中間破開。

  不停的有人頭被砍斷,在刀鋒的余力下,飛起空中,打著旋跌落塵土,被馬蹄踐踏成肉糜。不時也有馬匹跪倒,騎卒騰飛數丈,重重砸在地上,伴著骨折的清脆聲響,口中噴血不已,痛苦斃命。

  約摸一刻鐘的時間,以趙廣為鋒刃的白馬氐,就鑿穿了陰平氐騎的陣列。

  “轉馬!”

  “轉馬!”

  趙廣立即只手持矛高揚示意,大聲呼喚著。

  只手扯住馬韁繩,撥轉戰馬往緩坡上沖,帶著白馬氐迂回。讓戰馬再度加速,準備第二輪沖鋒。

  “加速!”

  “加速!”

  然而,當他讓戰馬再度高速馳騁返歸,卻是發現戰事似乎結束了。

  那些亦然精通騎戰的陰平氐,被鑿穿陣型后,自知以零散的陣型無法抵御沖陣,徒留于此不過是被肆意屠戮。

  便有許多人下馬扔了刀矛,俯首于道請降。

  亦有些機靈的。

  縱馬奔至兩側山腳,便棄了戰馬發足狂奔,沿著小溪流辟出來的羊腸小道遁去。

  嗯,此刻亂糟糟的戰場,是不會有人追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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