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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不期

  戰事消弭。

  陰平氐騎除去戰死傷殘,以及沿著山間小溪澗遁去的,被俘者近兩百人。

  而最大的驚喜,乃是近四百匹戰馬,完好無損!

  雖陰平氐所畜牧的馬匹,無論馳騁速度、耐力及負重等,皆不如河西四郡所產戰馬雄峻,然亦可讓人驚喜不已了。

  如今的大漢,被逆魏扼住了關隴的商路,戰馬稀少異常。

  譬如馬岱在陽安口,以資財軍械等物利誘羌胡部落驅趕戰馬來交易,一歲不過換來百匹。哪怕丞相諸葛亮,遣了侍中法邈以父輩的情誼,陰結逆魏新城太守孟達,至今為止亦不過換來了數十匹罷了!

  今日一戰,竟可得近四百匹,焉能不令人欣喜邪?

  待楊霽等人清點完戰馬,前來稟報時,鄭璞于剎那間,竟生出罷兵歸去的心思。

  之前所擄掠,今日所俘獲,足以讓玄武軍揚名矣!

  亦然可述表于丞相,謂之完成策應孫吳北伐矣。

  畢竟,今日的戰果,逆魏隴右及武都的駐軍得聞,必然會遣軍來查看,亦會思忖巴蜀兵出陰平的意圖。進而上表雒陽,分散逆魏廟堂對孫吳些許關注。

  尤其是,鄭璞有些不想再戰了。

  非無力再戰,乃是擔憂月盈則虧、過猶不及。

  其一,自是一軍別督以身做餌,本是不得已而為之。

  既已有戰果,何必再弄險?

  且楊霽所領的白馬氐,戰死了三十有余。戰馬沖鋒踩踏到尖石小坑洼,或臨陣被殺等,亦有二十余匹折損。

  騎卒無論士氣抑或體力皆需休整,不能再戰。

  押送戰馬及俘虜歸去白水關,便是楊霽最后能做的事了。

  而早就外出蟄伏的霍弋,為隱匿行蹤,不用輜車等運用糧秣,人負八日之糧而出,算算時日即將耗盡,不宜再等候。

  另一,自是為士卒性命著想。

  兵伐者,殺敵必損自身。

  若陰平橋頭駐軍被誘出,己軍即使伏擊大捷,亦然免不了傷亡。

  丞相先前手書便有叮囑,莫貪利而損士卒性命;且攻伐陰平氐強端,于北伐大計并無多少裨益,何必戀戰貪功而不智?

  目視著白馬氐騎,揚鞭呵斥俘虜及戰馬歸去的鄭璞,心中自權衡著。

  不想,稟報完戰獲的楊霽,并沒有趕去督促族人,反而步近身,悄然出聲,“鄭督軍,可否移一步敘話?”

  聞言,鄭璞側頭而顧。

  卻見楊霽臉上有些窘迫的笑著,又見周邊不停有兵卒往來,便點了點頭,“好。”

  信步來至無人處,楊霽有些迫不及待,訕訕然笑著,低聲說道,“鄭督軍,我部落式微,不僅族人銳減,戰馬亦所剩無幾了。今日又折損二三十余匹,恐他日難為國征戰。”

  原來是要從戰獲中,補充自部落的戰馬.......

  不過,亦不算過分。

  他雖受了大漢官職,卻依舊如同半依附的性質,戰馬等補充需自為之。

  至少如今,連騎兵都無力組建的朝廷,是不會幫他補充的。

  聽罷,鄭璞心中了然。

  略作思緒,便輕輕頷首,笑語道,“楊首領何出此言?此番出戰,我僅見楊首領的族人繳獲了些傷殘馱馬歸去,自身戰馬并一匹未損。”

  楊霽聞言愕然。

  旋即,便面露狂喜,眉目間亦泛起了感動之意。

  “霽,謝督軍體恤!”

  躬身作揖,楊霽擲地有聲,“他日督軍所需我之處,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嗯,鄭璞的意思,乃是他自行挑選戰馬補充折損之數。且是將那些不能再上戰場的戰馬,也盡數送于他弄回去當馱馬了。

  如此處置,微悖軍中律法,卻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于大漢征發徒附而戰時,亦常有取戰利品嘉其忠貞辛勞等。

  “楊首領言重了。”

  步前扶起楊霽,鄭璞笑顏潺潺,細聲叮囑道,“朝廷戰馬匱乏,你部折損多少便補充多少,莫貪多。嗯,時日不早,且歸去白水關吧。”

  “諾!霽知其中輕重,決不會讓督軍受牽連。”

  楊霽朗聲而應,再度行了一禮,便欣喜轉身大步離去。

  而鄭璞目視著他的背景,捋胡不知在想著什么,片刻后倏然笑了幾聲,方轉身緩步歸來臨時營寨。

  營寨內,士卒們已然有條不紊的忙碌著。

  有提水抱薪燒釜,有執刀收拾馬尸取肉,亦有不少人忙碌著修繕加固防御工事。

  亦讓鄭璞心中大贊不已。

  此兩百士卒,皆是從趙廣的老卒部曲挑選而出。

  緣由,自是誘敵亦是陷死地而戰,唯有無數次徘徊過生與死的老卒方能勝任。

  不然數倍賊軍攘攘而來,己方士氣未戰便崩了。

  托付楊霽將戰馬攜歸白水關的趙廣,此刻渾身濕淋淋的,正于河畔舀水,手執麻布輕輕的抹著染血無數的戰甲。

  乃是以上千小扎甲片,編綴而成的魚鱗重甲。

  堪稱千斤不易之物。

  不必問,自是他阿父征南將軍,掏空家底出資為他托軍械署打造的。

  “義弘今日雄姿,若征南將軍得聞,必欣慰矣!”

  步來前,鄭璞笑著打趣。

  聞言,趙廣手上動作不停,昂頭囅然而笑,“嘿,督軍過贊矣。彼軍不過四五百牧民,互不統籌,乃烏合之眾耳,擊潰亦尋常之事,我阿父有何欣慰邪?”

  頓了頓,又加了句,“若能將橋頭戍圍賊軍誘來,大破之,我阿父便可得展笑顏矣!”

  “雖甚嘉義弘豪壯。”

  隨意尋塊石頭坐下,鄭璞壓低了聲音,“不過,我打算翌日遣人,去知會紹先那邊,讓他率軍歸來了。”

  “嗯?”

  劍眉高挑,趙廣手上動作不由停頓,聲音破急切,“督軍,我等不伏擊了?”

  亦不怪他驚訝。

  苦心籌謀勞頓了如此之久,眼瞅事將諧,鄭璞卻是要放棄了。

  焉能如此半途而廢邪?

  “嗯,今日斬獲破豐。”

  微微頷首,鄭璞亦悵然而嘆,“此番兵出目的已然。且,丞相手書囑我,莫要貪功而徒增士卒傷亡。”

  言至此,鄭璞又緊著加了句,“征伐陰平,對他日北伐逆魏,無幾多裨益。”

  呃..........

  趙廣頓時無語。

  只是此乃丞相囑咐,他亦不敢說些什么。

  “此事督軍自決吧,我非不從將令之人。”

  默然良久,才細心擦拭甲胄上的血跡,口中先是惋惜不已的自我安慰,“至少我此番能臨陣誅敵,亦算有所得。倒是紹先,嘿!白忙活一場!”

  “呵”

  鄭璞不由搖頭而笑,“此話讓紹先得聞,非拔刃與你大戰三百回合不可!”

  “哈哈哈”

  趙廣亦舒懷大笑,“那便戰!我安有懼邪!”

  陰平,橋頭戍圍。

  偌大的中軍帳篷,各種爭吵聲盈雜。

  或有面紅目赤者,齜牙咆哮,揮拳似是將作死斗;或有有高昂頭顱作睥睨者,嘴角掛起不屑,嗤之以鼻;或有雙眸清明者,據理而爭辯。

  端坐上首主位之人,乃橋頭戍圍主官,符章。

  本為武都南部的氐王,亦是昔日下辯之戰,響應馬超的七部氐王之一。

  只是漢軍被曹洪與曹休擊敗,他便棄了馬超自歸部落。

  后先帝劉備取漢中,他憂心被追責,又不愿遷徙至天水郡淪為逆魏編戶入籍的黎庶,索性南下陰平與氐王強端聯合。

  今年已過四旬,為人身不盈七尺。

  須發灰白,凸額尖顎,胡須稀稀疏疏,鼻仄且長,讓本就深凹的雙目倍顯深邃。

  如此身軀容顏,于勇力為尊的氐人部落中,能被尊為部落大酋,以及被強端任命為陰平橋頭戍圍的主官,自身必有獨到之處。

  事實上,他是陰平眾多部落里,為數不多可被冠以“智者”之人。

  氐王強端任他為主官,不僅因他部落有青壯五千余人,實力頗強。更是看重他能協調大小部落,能慎重應對白水關的漢軍,盡可能不讓陰平陷入兩線作戰。

  然也!

  氐王強端的主要兵力,屯在陰平西部邊界以及甸氐道。

  自從他托辭陰平困頓不再上貢逆魏后,雍州刺史郭淮便將駐守在陰平的魏軍,悉數撤回了隴右。聲稱的理由,乃是河西四郡及遷入隴右的羌胡頻頻動亂,魏軍守備不足。

  對此,氐王強端無法反駁。

  因郭淮之言,并無搪塞之處。

  就是憤憤不平。

  魏軍不再駐軍,讓陰平西北(九寨溝西北)的白馬羌、參狼羌覺得有機可乘。

  近些年,屢屢寇邊入境擄掠!

  讓他疲于應對,煩不勝煩。

  是故,知道氐王強端意圖的符章,正兀自耷拉眼簾,蹙眉而思,

  對帳內吵雜,聽而不聞。

  帳內的這些部落大酋,所爭吵之事,自是漢軍遣白馬氐入寇,該如何調度及應對。

  看似各抒己見,實則各謀私利。

  牧場及田畝靠近白水關的部落大酋,強硬言辭,聲稱要出兵攻殺宵小。

  而棲息地在橋頭戍圍一帶、并無被襲擊憂慮的大酋,則是強調不可輕易出兵,免得被漢軍伏兵于道。

  其實于他們心中,卻是靜候那些受損部落式微,順勢吞并族人及牧場田畝。

  至于棲息地在此處的部落大酋,乃是兩不相幫。

  以事不關己,坐看另外雙方爭辯為樂。

  各懷私心,紛擾半個時辰,所言無一建樹!

  唉..........

  微微睜眸,符章瞥了一眼,帳內形態各異的眾大酋,心中不由冷笑連連。

  他本來也不指望這些人能和睦相處,抑或者提出真知灼見來。

  放縱他們在此喧鬧,不過讓他們發泄一番心頭怒火罷了。

  因為于他心中,早有決策。

  抑或者說,那四五百氐騎,本就是他暗中遣人去鼓動串聯,讓他們去試試漢軍的實力,以及沿道有無伏兵。

  畢竟,漢軍此舉很詭異。

  百余騎白馬氐,倚仗兩百漢軍扼守于道,竟敢來挑釁?

  對于坐擁一千六百精銳步騎的橋頭戍圍而言,豈不是前來送死?

  因而,他便想著,且讓那些牧民去試試。

  反正這些牧民并非他部落之人,被伏殺了,亦無所謂。

  空出田畝及牧場了,可讓他更好協調各部大酋,將之凝成一條繩共抗漢軍。

  說不定,此些受損部落族人,覺得自家的大酋無法庇護他們,會轉來投入他的麾下,求實力強盛的他庇護!

  西北羌氐部落,骨子依舊崇尚著狼的基因。

  奉著狼群的生存法則。

  每一位大酋都是頭狼,當他不能率領狼群走向昌盛,便會被狼群拋棄。

  譬如此番來騷擾的楊霽,之前身為武都郡實力最強盛的氐王,然而戰敗后,依附的他部眾便有無數拋棄了他,惶惶各尋其他部落庇護。

  符章亦想著有一日,歸去武都成為實力最強盛的氐王!

  而不是如今,屈尊聽令于強端。

  不過,雖心中自有計較,但漢軍出關而來,身為橋頭戍圍主官,若坐視漢軍耀武揚威,亦無法給強端交代。

  他如今,正在等長子符健歸來。注1

  符健被他遣去觀看,那四五百騎牧民的戰果了。

  且順便探景谷道,每一處有可能伏兵的山坳。

  然也,他早就勒令軍中將士披甲,準備前去將那兩百漢軍悉數斬殺!

  以獲漢軍精良的軍械,以彰自武功,讓其他部落對他心悅臣服。

  “報,少酋歸來了。”

  正沉吟著,帳外的親衛撩開了帳簾,大聲稟報。

  頓時,符章眸中精光一閃,“速傳他進來!”

  “阿父!”

  身長七尺有余的一壯漢越眾而入,胡須淡淡,約莫兩旬有余,欣喜而道,“漢軍無伏兵!且那楊千萬亦歸去白水關了!”

  “甚好!”

  符章大笑。

  一刻鐘后,橋頭戍圍營門大開,五百騎兵于符健的率領下,馳騁而出。

  而隨后的六百步卒,則是符章親自率領,人負三日之糧,緩緩往白水關的方向進發。

  其余那些大酋,則是各自馳馬歸部落,倉促聚攏族人,合兵約莫近八百人浩浩蕩蕩隨于后。

  而已經讓士卒收拾輜重等物,準備翌日與霍弋會和后,便撤兵歸去的鄭璞,看著無數騎兵疾馳而來,心中微訝然。

  我本想再戰無益,你竟送戰功來?

  無獨有偶。

  剛接到撤軍命令的霍弋,正悵然呢,卻見賊軍浩浩蕩蕩而出。

  不由心頭上,泛起了感恩,猶如那戰功襲人而來..........

  嗯,他乃是蟄伏在山巒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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