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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刀耕

  離亂之世,白骨露于野。

  大漢西北的黎庶,亦猶如野草。

  一半被馬蹄踐踏摧殘,一半于地下腐爛安詳。

  自桓靈二帝以來,西邊羌亂頻頻烽起,無數黎庶在馬蹄與刀矛下哀嚎,徒留皚皚白骨任憑風吹雨打去。

  那時的陰平郡,尚稱為廣漢屬國。

  亦然有過,被大漢疆域外白馬羌攻陷的經歷,堪稱血流漂杵、滿目蒼夷。

  所有的糧秣與牛羊都被搶走,帶不走的也被燒光殺死。

  無數氐人青壯伏尸于地,無數少年郎被當成奴隸帶回去當羊奴;還有邑落里的女人皆裹挾而走,當成發泄欲望和生育后代的工具。

  不過,這是過去的事情了。

  如今的陰平郡,安寧了好些年。

  挨著景谷道的一個氐人邑落,一年邁的氐人,正顫顫巍巍騎在匹與他同樣老邁的駑馬上,緩緩驅趕著羊群而牧。

  滿是溝壑縱橫的臉龐,綻放著淡淡的笑意。

  氐王強端殺了大漢的將軍,依附魏國那位已經死去的大王,陰平郡的許多漢人都被遷走了,讓他們這些氐人的田畝和牧場,都變大了許多。

  亦無有官府的小吏,前來征收牛羊皮革。

  每歲給氐王上供一些牛羊或戰馬,剩下的出產熬過冬季后,竟還有結余。

  已經數年沒有聽聞,哪個邑落有老弱,在冬季凍死餓斃了。

  自然,憂心的事情,亦不是沒有。

  此處挨著大漢的白水關,漢軍時不時會有一兩隊斥候潛進來,抓住他們這些野外牧羊的老弱,詢問關于橋頭那邊的軍情。

  然而,漢軍比氐王的扈從還要仁義。

  不曾有過肆意鞭撻或殺戮,抑或者劫掠羊群而去等暴虐。

  只需如實回答,那些漢軍斥候就放了他們,讓他們得以迎接翌日的日升日落。

  活著,且能溫飽,便是挺好的。

  年邁的老氐人,將羊群驅趕到了水草豐沛之處,便很緩慢的滑下駑馬,盤膝坐下看著牧場的風景。

  看著看著,目光便變得迷離,嘴角笑意悄然而生。

  陰平郡的盛夏時節,很令人向往。

  碧空如洗之下,山巒將黃綠色的原野圍合,歡快的羊群在地上綻放了朵朵白云。

  一陣已經帶上絲絲涼爽的西北風,呼嘯而來,會卷起太早枯黃的草籽及枯葉,打著旋兒飛舞飄零。似是還帶來了,牧羊在更遠處人兒的縹緲歌聲。

  那是一種恬靜的美。

  亦是悠然自得的生活向往,猶如那紛繁世外的桃源。

  只是很可惜,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長久。

  一陣悶雷聲,從遠處襲來,顫抖了大地。

  年邁氐人心中一驚,循聲側頭往東顧,便張開了已然掉了許多牙齒的嘴巴,呆若木雞。

  約莫百余騎,從東邊的地平線上,急劇浮起!

  那高高揚起的環首刀與長矛,映照陽光五彩斑斕,刺痛了他的眼睛。

  仿佛是生長在地面上的太陽。

  憤怒的炙陽。

  拖著炙熱的光線,從年邁氐人的身邊呼嘯而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直長驅入身后的邑落。

  催聲了無數婦孺們的悲戚哭喊,讓無數牛馬的驚恐凄叫響徹了大地。

  偶爾還參雜了,青壯族人的忿怒吶喊。

  卻曇花一現,幾個呼吸便消逝了。

  不過百余落的氐人小邑落,根本無法抵抗這支驟然來襲的騎兵。

  他們根本沒時間,將族人召集在一起結陣抵御;更沒有時間,驅趕牛羊戰馬帶上糧秣物資,趕去橋頭戍圍躲避劫掠。

  僅僅一刻鐘后,年邁氐人身后的邑落,濃煙滾滾沖天而起。

  許多族人與牛羊混雜在一起,被明晃晃的長矛與環首刀驅趕著,啼哭抽噎著,一步步往白水關的方向步去。

  這是曾經很仁義的漢軍嗎?

  只是,白水關的漢軍,何時有了上百騎?

  年邁氐人滿臉呆滯,目睹棲身的邑落被焚毀,族人被驅趕啼哭于道,心中無法置信。

  待十余騎分散呼嘯而來,驅趕他所放牧的羊群而去時,他才怒目憤懣。

  他聽到了,這十余騎說的是羌語氐言!

  他看到了,這十余騎服飾發飾都與自己差不多!

  因而,他也有了答案。

  能從漢軍控制的白水關而來,且與他系出同源的,唯有曾經的百頃氐王楊霽!

  從大漢疆域外遷徙入武都郡的白馬羌!

  是故,他也心若死灰。

  他的人生即將渡過六十個春秋,是氐人中少有的高壽者,亦是歷經白馬羌攻陷陰平郡的幸存者。

  原本以為,那種噩夢般的記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散。

  如今,卻活生生的再次上演。

  “不”

  滿臉溝壑縱橫的他,凄慘的吶喊著,痛苦閉上了渾濁的眼睛。

  讓兩行清淚點點線線,滲進去了擠成了一塊的五官,蔓延入雜亂無序的胡須中。

  但沒有人理會他。

  他太過于老邁了,沒人認為他是威脅。

  也沒人想去傾聽他的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只是幾個呼吸,抑或者好幾百年。

  年邁的他,再度睜開眼簾,渾濁的眼睛已經是一片通紅。

  他握緊了手中的陳舊長矛,狠狠的踢著胯下和他一樣年邁的駑馬,向著驅趕他族人以及牛羊的十余騎白馬氐沖去。

  還用蒼老的聲音,喊出了糅合哭腔,以及飽含絕望、凄涼、恚怒等情感的沖鋒呼哨。

  “呼嚯!”

  “呼嚯!”

  一人一騎,聲嘶力竭。

  人老馬亦駑,卻是決絕無畏。

  在婦孺啼哭及牛羊嘶鳴中,高舉著陳舊長矛,一往無前。

  蒼老的沖鋒呼哨,引起了正在驅趕俘虜及牛羊的白馬氐人的注意,

  然而,依舊無人理會他。

  以那老邁駑馬的速度,以及他形容枯槁的身軀,哪怕沖到了跟前,不過是揮舞一刀的事。

  不過,正在督促白馬氐撤退的一將率,卻是循聲側頭過來。

  眼眸之中的神采,先是有些詫異,又泛起了些許傾佩,最終化作了點點憐憫。

  是趙廣。

  自幼弓馬嫻熟的他,是百余騎中唯一的漢人。

  原本,在鄭璞的調度里,并無有讓他隨來的意圖。

  楊霽率本部百余騎白馬氐,來虜民掠牛羊戰馬而歸,乃是鄭璞“遷戶”的調度,且聲稱此是引橋頭駐軍出戰的先決條件。

  后面的舉措是什么,如何調度,鄭璞沒有說。

  不過趙廣亦不想知道。

  他就知道,鄭璞以督軍身份獨斷“遷戶”調度時,楊霽滿臉喜色,慨然應諾。

  監軍劉敏嘴角抽了抽,似是想說什么,卻最終沉默。

  霍弋則是微不可聞的嘆息了聲。

  唯獨他自身,追上了鄭璞,爭辯了好久。

  因為他知道,所謂的“遷戶”,對黎庶而言意味著什么。

  昔日他尚且是少年郎時,他的阿父征南將軍趙云,便曾經給他與兄長趙統敘述過,不曾歸去過的鄉閭的常山種種。以及他阿父明明是冀州人,卻為何率領鄉閭健兒去投了公孫瓚。

  因公孫瓚擊胡。

  靈帝時的幽冀并三州,屢屢被鮮卑、烏丸寇邊,擄掠資財糧秣以及黎庶而去。

  那也是一種“遷戶”。

  唯獨不同,是白馬氐如今受制于鄭璞的將令,僅揮刀向反抗者,不得隨意燒殺淫略。

  只是,其中區別有幾多?

  這些陰平氐人,亦然是大漢子民。

  讓白馬氐強行逼迫而遷,豈不是有損大漢仁義?

  他日大漢北伐,雍涼的羌氐部落得聞今日之事,安能傾心來附?

  性情以厚德著稱的趙廣,心中不解,并以此爭辯于鄭璞。

  然而,鄭璞的反詰,讓他無言以對。

  其一,乃是問昔日先帝劉備,對陰平氐人頗為仁義,不曾暴戾苛之,為何吳蘭及雷銅會被劫殺于歸途?

  另一,則是他日大漢北伐,這些陰平氐人,是否會提刀為逆魏而戰?

  趙廣知道答案。

  是故,也無法回答。

  只是郁郁心中的那口氣,一時之間無法化解。

  亦促成了,他隨楊霽同來的緣由。

  并非他悲天憫人,迂腐到連敵我立場都分不清。

  乃是鄭璞最后,又問了一句,“知武帝開邊否?”

  武帝一生,設河西四郡、漢四郡;拓西域、閩越與西南,赫赫武功,威震百蠻,試問天下孰人不知?

  然而,鄭璞卻是告訴他,另一個事實。

  武帝每一次開邊,大漢每一次擴大疆域,皆是以“刀耕火種”的方式耕耘。

  待不臣者的尸首滋養地力肥沃,待反叛者的血液灌溉田畝豐饒,方會轉為以文學禮儀去“精耕細作”的興德教!

  威不得顯,則德不得立!

  今對叛了大漢的陰平氐人,亦然如此。

  趙廣聽罷,默然良久,亦心念百碾。

  兄長趙統乃厚德之人,足以支撐家聲,自身不若嘗試著選擇另外一條路罷!

  丞相亦知,鄭督軍所謀所行狠戾,卻依舊授與兵權擢為別督,我之智不如丞相多矣,何苦自擾?

  且克復中原、光復漢室,當舍身報國也,何必吝嗇名聲?

  最終,心有決斷的趙廣,便請命隨楊霽前來。

  只是見到那持矛悲鳴,決死沖鋒的年邁氐人,他心中不由微微顫動。

  想了想,便隨手將長矛橫在雙膝上,取下腰側的兩石強弓,瞄都不瞄就搭上箭矢,隨意拉個半圓就松開了弦。

  箭矢不急不緩,直接命中了年邁氐人的駑馬。

  讓他跌落馬背,狠狠砸在地上,連手臂都往后折出詭異的角度。

  然而,他還是很努力的很決絕的,試圖撐著長矛再度站起來。

  只是人老氣衰,一時之間岔了氣。

  竟試了好幾次,都有心無力。

  最終,只能狠狠用手捶打地面,絕望的痛哭流涕。

  聲音,一如深山老林里的夜梟啼血。

  不遠處的趙廣,瞥了一眼,眼神淡淡的。

  叛,討叛。

  立場不同,便無有對錯之分。

  他心中如此告訴自己。

  隨即,收起強弓,自顧馳馬離去。

  這一日,共有三個氐人小邑落被襲,楊霽興高采烈的,率領著白馬氐滿載而歸。

  這些被強行遷戶的陰平氐人,以及牛羊戰馬,翌日一早,便會被鄭璞安排的六百士卒,“護送”去陽安口,請馬岱代為遷入漢中郡安置。

  牛羊及戰馬自是歸朝廷所有,而俘虜是否歸楊霽,且看丞相如何思慮吧。

  這是他給楊霽的答復。

  楊霽沒有怨言。

  他知道無丞相首肯,任何人都做不了主。

  亦知道,自身效力大漢多年,丞相對他部落的式微,多多少少都會顧念一二。

  至于馬岱會不會將這些牛羊戰馬給私吞了。

  卻是無需擔憂。

  有執法嚴明的丞相在,莫說是馬岱,哪怕功高且桀驁如魏延,都不敢以身試法。

  而駐足于關隘上的傅僉,目視著啼哭于道的氐人婦孺,以及成群的牛羊馬匹被驅趕入關,不由側頭低聲發問,“先生,我軍擄民掠物資,那橋頭駐軍便會棄了地利,出來野戰嗎?”

  “不會。”

  極目遠眺遠處山巒的鄭璞,收回了視線,轉身緩緩步下關隘。

  既然不能誘使賊軍出戍圍,又何必“遷戶”呢?

  傅僉聽聞,心中不由訝然。

  見鄭璞已步遠,不由連忙趨步跟上,繼續發問,“先生,那賊軍如何才會出戰?”

  “遷戶,僅能激起他們的怒火。”

  鄭璞語氣淡淡,“若要他們出橋頭戍圍,還需讓他們放下警戒,覺得無有危險方可。莫多言,且自思,靜觀便是。”

  “諾。”

  待下了關隘,玄武軍早就在霍弋的督促下列陣以待。

  只不過,并非全部。

  乃是兩校,僅一千六百士卒。

  “紹先,我知你謹慎行事,但還是多嘴一聲。”

  將繡著“玄武”兩字的軍旗,鄭重遞給霍弋的鄭璞,肅容叮囑,“此番乃我軍首戰,可勝不可敗!寧可無功而返,亦不可貿然行事!”

  “諾!”

  接過軍旗的霍弋,滿臉昂揚,“督軍放心,弋必不辱我軍威!”

  言罷,便轉身率軍出關隘而去。

  他將要趕去已勘察的山坳中蟄伏,等待鄭璞誘橋頭的駐軍出擊。

  至于怎么誘,鄭璞沒有說,但他隱隱猜測得到。因為鄭璞僅剩下了兩百士卒,以及楊霽的百余騎。

  無非是,以自身性命作餌耳!

  因而霍弋的心思,在趕往藏身山坳的時候,頗為急切。

  他知道,如果他率領的兩校兵馬,無法隱匿蹤跡,將會辜負了鄭璞一番心血,及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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