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可以算是這片大地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乃是昔年周武王所筑,取息偃戎師之意。
彷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此后的千百年中,偃師可真是做到了息偃戎師。
因為作為洛陽的東大門,息偃戎師的偃師城,往往就是攻占洛陽的前奏,東來的叛軍,大多都會在這里整修,然后直撲洛陽。
唐末以來,偃師更是成了征戰的重災區。
自唐莊宗興教門之變起,二十九年間,皇帝換了六位,洛陽城破五次,偃師同樣被破五次,其中不到六年就有一次。
哦,不對!還得加上雍遼相爭以來的兩次,應該是二十九年被破了七次,而現在,很可能就要是第八次了。
微微晨風吹過,偃師城外,四野狼煙飄起,耶律德光親率步騎七萬五千,自鞏縣大舉東進,大軍分前中后三軍,沿著尹洛水穩步而來。
而在大軍到達之前,契丹遠探攔子馬上萬輕騎,就散的鋪天蓋地都是,他們為前進的契丹大軍提供了良好的偵查、遮蔽作用。
同時,雍涼的義從驍騎也散出去數千騎,這些從涼蘭六谷部,朔方諸羌黨項,乃至漠西各族中挑選出來的騎兵,作戰能力十分強悍。
別看他們是義從驍騎,似乎并不算是正規軍。
但實際上,雍涼之所以能抽調出來這么多的義從驍騎,除了自身的尚武多戰馬風俗以外。
實際上是因為雍國的財政,養不起太多的建制騎兵,只能讓他們以義從驍騎的面目出現。
一支遼軍的遠探攔子馬正在一條小溪邊修整,他們一般以二十騎為作戰單位。
其中有兩個正兵,能當正兵的,一般都是契丹核心部族中的成員。
哪怕是遠探攔子馬這種輕騎兵,也會帶長弓、角弓各一把,馬三匹,家丁二人。
不過南侵之后,戰馬的補充不是很及時,加上需要大量從北方來的自己人各處鎮守,所以現在正兵是配兩匹馬,配家丁一人。
除了兩個正兵以外,還有四個番漢轉丁騎兵。
所謂番漢轉丁,類似于滿清的抬旗者,不一定是漢人,還有渤海人、女直人、甚至是高麗人。
這其中一個正兵帶兩個番漢轉丁,兩個番漢轉丁各帶三個騎丁。
騎丁來源很多,有還不夠格成為轉丁的其他民族士兵,也有契丹人中尚不能成為正兵者。
在此之上,四個正兵,也就是四十騎成為一隊,由隊帥統帥,繼續往上是軍校、小將軍、將軍和督監等官職。
小溪邊,七月的天氣,已經有些酷熱,這二十名遼兵,有十人在小溪邊抽出隨身攜帶麻布,擦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珠,有的則在抓緊時間給水袋里灌水。
剩下的十人全部在馬上,還有兩人各在前后的小山包上警戒。要等著溪水里的十人擦完汗,喝完水,才能輪到他們。
正在警戒的契丹正兵,是個臉上溝壑縱橫的漢子,看起來很不年輕了,但實際上他才二十一歲,臉上的溝壑,是漠北寒風帶給他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正兵臉色不是很好,嘴里也在都都囔囔的說著什么。
南朝的天氣太熱了,若是在老家金山(齊齊哈爾附近),此時還涼爽的很呢。
對于皇帝想要留在中原,正兵很是有些嗤之以鼻,不知道那些大人物是怎么想的?這濕熱的南朝,有什么好呆的?
說是南朝富庶,但在正兵看來,除了幾個大點的城鎮以外,民戶都窮得很,沒什么油水可搶。
“或許他們以前很富,至少有好多漂亮的房子,但他們現在已經窮了!”
正兵還是在滴咕,卻不防被另一個從河里上來的正兵給聽到了,他笑呵呵的拍著手說道。
“阿剌!南朝人已經很富了,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呢,上次我兄長跟著皇太弟去打高麗,啥都沒搶到。”
阿剌撇了撇嘴,“但是高麗人好打啊!一嚇就跑了,只會往林子里鉆,咱只需要沖進去把他們像打狍子一樣打翻就行。
南朝人可不行,一個個兇得很,好多箭術還很不錯,不注意就會被來上一下。我看連番漢轉丁都有十幾匹布了,就該早點回去。”
另一個正兵嘿嘿笑了兩聲,“你家抹思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你當然想回去。
但其他人,好多都搶了南朝女人,怕帶回去養不活,怎會肯走?
聽說督監跌烈搶了上百美人,日日聽歌耍戲,怎會肯走?”
正兵一連說了兩個怎會肯走,聽的阿剌臉色抑郁。
走時妻子抹思已經懷上,現在孩子估計都會哇哇哭叫了,不知道是什么模樣?
阿剌在心里嘆了口氣,正要招呼麾下士卒去溪水中納涼,他抬頭一看,只見他放在西邊山上的哨探,突然搖晃了兩下,隨后連人帶馬,從小山包上狂沖了下來。
“不好!有賊!”
阿剌大吼一聲,立刻返身上馬迎了過去,溪水中的契丹騎兵,也趕緊往上跑。
哨探雙手勐地捂住脖子,鮮血已經開始沖手指縫了涌了出來,流的到處倒是。
他想張嘴說點什么,但一張嘴,血水和血沫,也從嘴里涌了出來。
馬蹄陣陣,就在阿剌看清楚哨探何處中箭的時候,遠處忽的出現了十幾騎騎兵。
阿剌臉色一沉,沒有去管這個哨探,而是急速的揮舞著手,嘴里大喊著。
“迎上去!迎上去!”
對方的馬速已經起來了,轉身跑是肯定跑不過的,只有迎上去,正面沖擊才能有幾分活命機會,也可以給后面還在上馬的同袍爭取一點時間。
八騎對十八騎,劣勢很大,但阿剌還是毫不畏懼的舉起了馬弓。
對面沖來的騎兵非常沉默,這是雍涼騎兵的特點,沉默的如同機器一般,阿剌雙腿輕輕一夾,略微再朝左邊一偏,戰馬非常默契的就稍稍往左一加速。
阿剌趁著戰馬極短的側身時間勐然松手,手中的箭失激射而出。
此時,對面的箭雨也已經射到,阿剌拔馬走偏來的快,對面的箭失頓時落空。
不過就在他心生歡喜的那一刻,對面卻傳來冬的一聲悶響。
他勉強回頭一看,原來對面騎兵的胳膊上,綁著一個蒙了鐵皮的小圓盾,根本不需要拔馬走偏,直接就用鐵皮小圓盾接下了這一箭。
“好厲害的蕃賊!”阿剌大喊一聲。
因為他知道,敢用胳膊上的小圓盾來接箭失的,一定有非常豐富的經驗,才可以做到臨危不亂,當然,運氣也要很不錯才行。
章小豹驚的全身冷汗都下來了,感覺整個后背都是涼悠悠的。
他只是聽到破空之聲的時候,就感覺有些來不及了,下意識的伸胳膊一擋,竟然擋住了。
驚嚇之后,就是憤怒,被父兄勇武鼓舞的他,自覺還沒有這樣丟過面子。
盛怒之下,他拈起兩根箭失,卻發現射他的虜賊已經跑遠,于是直接把怒氣,發泄到其他契丹人身上。
箭失連珠般的射出,對面的箭失也再次射到,契丹人在人數上吃了虧,打了一次十八對八,箭失少了一倍都不止。
短暫的二十幾息,雙方一共射出了上百支箭失,章小彪這邊中了三箭,只有一個同袍匍匐在了馬上,看樣子受了不輕的傷。
但八個契丹人,直接沒了五個,剩下的三人,只好絕望的抽出長刀。
章小豹也拔出了腰間用來馬戰的環首刀,幾聲銳器刺入身體的聲音響起,三個契丹騎兵,瞬間就被斬城了肉泥。
而趁著這個機會,對面剩下的十幾騎已經搶占了高地,抽出弓箭對著他們了。
章小豹也發現,那個差點射中他的契丹正兵,也在其中。
義從驍騎大多是輕騎兵,這樣去沖占據了地利的敵人,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沒有披甲的情況下,哪怕就是馬弓,也能給人造成致命的傷害。
章小豹冷笑一聲,直接跳下了馬來,他拿出了兄長章小彪送給的銅胎鐵背弓,然后伸出一跟手指搖了搖。
“十人下馬,剩余的換長槍!”
章小豹這是要以步弓對付對面占據了地利的騎兵。
這種力道普遍在一石以上的步弓,可比騎弓要勐地多。
阿剌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對面果然入他預料的那樣,經驗非常豐富 身邊的另一個正兵靠近了阿剌低聲說道:“咱不能下馬,要是下馬,對面還在馬背上的騎兵可是拿著長槍的,必定要來沖殺。”
阿剌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兩人眼神一碰,就知道對方想干什么了。
言語之間,章小豹已經率領九個下馬騎兵靠近了,一石多的銅胎鐵背弓,精良制作的箭桿,嗖嗖飛出的箭失,就如同地獄的使者一般。
阿剌和另一個正兵悄無聲息的一拔馬頭,都跑出去六七步了,才高喊一聲。
“撤!”
如夢初醒的其余番漢轉丁們,也才趕緊調轉馬頭,但是已經晚了。
沒有下馬的義從驍騎已經追了上去,咒罵與哭叫聲中,契丹人紛紛落馬。
章小彪沒有管別人,而是策馬就開始加速,他還是想干掉那個差點射中的他的契丹正兵。
不過剛翻過這個不大的山包,章小彪立刻就勒停了戰馬。
遠處,是廣袤的大平原,寬闊的尹洛水盡收眼底。
無數契丹騎兵和步兵打著各式各樣鮮艷的旗幟,一個方陣一個方陣的正在往前壓來。
周圍的遠探攔子馬,如同飛舞的蜜蜂一般到處都是,尹洛水上舟船前后相連,載滿了糧草和輜重。
已經有人發現了他們,一桿旗幟左右搖晃了兩下,最前面的方陣中,至少出來了兩百騎朝他們而來。
“找到契丹人的主力了,偃師以東十八里處,馬上過郭嶺,分散突圍,一定要把消息傳回去!”
章小豹大喊一聲,連人頭都來不及割,拔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