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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章 風水寶地

  黑龍王廟山。

  鼓樂喧囂,賓主盡歡。

  劉承宗本來是想拿那么一點架子的,但回到闊別數年的家鄉,心里的歡喜根本止不住。

  終于失去了自制力,不光罕見地沾了酒,而且還對家鄉父老的敬酒來者不拒。

  再大的酒量也頂不住這個,干脆半場離席。

  他一路摸黑騎著馬跑到祖祠,就是當年掠王莊受罰讀資治通鑒的地方。

  當年他帶兵離鄉,這地方就被人破壞了,但張振進延安府,又花大力氣給修繕一番,看上去倒是比過去還好上幾分。

  迷迷瞪瞪的劉獅子把護兵都攆到祠外,關起門來又哭又笑的折騰了半宿。

  等到第二天裹著裘袍睡醒,腰酸背痛渾身疼,他自己都不知道為啥要折騰。

  但確實情緒好了好多,壓力小了很多,就好像身上有什么長久以來的垃圾被排出去了一樣。

  他在黑龍山的老宅歇了三天,想著父母、兄弟到時候肯定也會回來,遍讓人把家里收拾了一番,順便見了見延安的知府張允恭和膚施知縣張攀。

  這個世道真離奇,張攀這書辦都被推舉著當知縣了,而且還挺得人心。

  張攀對此倒是不敢居功,連忙擺手,直說:「我逢人就說乃劉元帥舊識,這人心啊,想沒有都難。」

  張攀這話倒是一點兒都不夸張。

  當年劉獅子打縣衙,射殺膚施知縣,饒了姓孟的縣丞一命,讓他做代知縣,書辦張攀就在邊上站著,還勸過劉承宗兩句。

  后來孟縣丞就成了代知縣,直接讓張攀暫代縣丞。

  全縣沒一個不同意的。

  誰敢不同意啊,誰都不知道人家張攀跟劉獅子關系遠近,萬一你不同意,招來劉獅子,又給縣衙清洗一番呢?

  后來熬了幾年,孟知縣病死,張攀就成了知縣。

  其實對張攀來說,人生完全就一筆糊涂賬。

  他本來是世襲胥吏,縣衙里地位卑賤的實際掌權者。

  往小了說是基層當差的,往大了說呢,也能在一縣之地越權、竊權、弄權,架空主官,呼風喚雨。

  胥吏基本上沒有成為官員的可能。

  偏偏就因為與劉承宗相識,逆天改命成了一縣主官。

  但劉承宗對他不僅僅有恩,也有怨。

  金明馬驛的驛丞,是他的親戚,曾經張攀還靠著這份關系,把朝廷對蔡鐘磐的通緝截了。

  可是劉承宗破縣衙大牢,以真名造反,第一個毀的就是金明馬驛,他家那親戚,也被魏遷兒那幫驛卒錘死。

  如今元帥府第一個正經伯爵魏遷兒,爵號就是金明伯爵。

  不過張攀心里可沒啥報仇的想法,他甚至有點害怕劉獅子給他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當上知縣那年,張攀就把那死鬼親戚從家譜上開出去了。

  留著就是個等著抄家滅門的禍害!

  除了會見本地官員,劉承宗也派人去子午嶺西邊的合水縣,找個叫陸坪的莊子,尋訪祥瑞。

  那祥瑞不是什么東西,是個人,叫徐老翁。

  當年他在子午嶺擊敗賀虎臣,領軍西走的時候,經過合水縣的陸坪,與七十八歲的徐老翁有一面之緣。

  那時候陸坪莊子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五戶等死的,徐老翁就像個祥瑞,別管兵來還是賊過,看他一把年紀,都會留點糧食。

  劉承宗也不例外,他當時還說,讓徐老翁多撐幾年,說他能讓人吃飽飯。

  那是崇禎三年的七月,如今已過去五年,恍如隔世,偌大的西北,也輪到他劉獅子說了算了。

  翁如果還在人世,應該八十三了。

  劉承宗心想,要是能把這個熬走好幾位皇上的老祥瑞接過來,想想還挺有意思的。

  可惜沒找著。

  派去找祥瑞的羽林騎回報,陸坪應該很久以前就沒人了,他們按照輿地圖找到村莊廢墟的時候,方圓三十里的山溝子都沒有人跡,只有四頭老虎在游蕩。

  劉承宗和徐老翁沒什么交情,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悵然若失。

  這個時候佞臣就自己跳出來了。

  劉承宗研究協會會長、大元帥府禮衙尚書張獻忠經過察言觀色、深思熟慮,果斷進言:

  「大帥,那八十多歲也不算老,咱干脆下一道令,叫各省府州縣都把最老的老頭貢來!」

  劉獅子瞥了他一眼,尋思你是嫌人類平均壽命長是吧?

  「你可歇著吧,再把老壽星都折騰死,沒聽人說?路上老虎都他媽成群結隊晃蕩了。」

  其實對劉承宗來說,其他長命百歲的老頭都不算祥瑞,只有當年碰見的那個徐老翁才是祥瑞。

  更何況,就算他真想弄倆老頭當祥瑞,也沒辦法確定真假。

  這個年代,五十歲的人長得像一百都不奇怪。

  「老壽星不用管,倒是這虎患,著實是個問題。」

  老虎是陸上最頂級的捕食者,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

  倒不是老虎見面就要廝殺,實際上兩個強大生物碰面,通常都會各自退去避免廝殺。

  老虎不群居,主要還是因為一座山頭的食物,只能供養一頭老虎。

  多了誰都活不了。

  在這個時代,老虎的數量并沒有那么稀少,至少在陜西,它們的活動范圍,很大程度上跟人類是重合的。

  而在漫長的相處過程中,虎怕人,人也怕虎,所以在那些四通八達的道路上,人類控制白晝,老虎統治黑夜。

  但此時這種時間、地點、數量、行為,統統反常的情況,昭示著這并非普通的野獸出沒,而是虎患。

  就和流寇一樣,天災和戰爭影響了正常人的生存狀態,人們在流竄中相遇、結伴,逐食而走,并憑借武力變成強大的暴力團伙。

  老虎也不例外,兵荒馬亂水旱橫行的年代,它們的生存環境甚至還不如人類。

  當老虎離開賴以生存的山林,橫行無忌地結伴而行,如此年景的陜西,它們的主要食物來源,不言而喻。

  簡單來說就是不怕人了,甚至還在長期捕獵中磨練出一套,高效的捕食人類技巧。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老虎只有以人類作為獵物時才需要結伴。

  而同樣結伴的老虎,就已經超出尋常百姓、豪族能對付的范圍,三五頭老虎結伴而行,能在幾個月的時間里輕易殺傷百人。

  侍立一旁的張獻忠并未把虎患當回事,他流竄的時候見到老虎多了。

  實際上陜北的老虎是少的,老虎在陜西主要集中在陜南,秦嶺一帶。

  可他遇上的老虎都很聰明,知道躲著他走。

  但劉承宗顯然不這樣想,老虎別說軍隊了,就算遇上尋常百姓敲鑼打鼓,也會繞著走。

  可落單的百姓,對上大蟲毫無還手之力。

  他劉承宗治下百姓,那可是一個人一個人湊出來的,哪兒能由著老虎這樣吃?

  有人就有軍隊,有軍隊就有地盤,有地盤就有糧,有糧就有更多軍隊,打下更大的地盤!

  劉獅子隨即招來隨侍左右的羽林騎,道:「把事記下來,回西安了傳告各地,發現虎患的州縣報上來,若是比較多,就從民間招些捕虎將、殺虎手來。」

張獻忠不解地問道  :「大帥這是打算建個殺虎營,聞警出擊?」

  「啊?」

  劉獅子連忙搖頭:「建那個干啥,若是虎患鬧得厲害,我要招些殺虎手來,編部獵虎全書,刊行于世,讓各州縣依自身條件,組獵虎隊。」

  打獵這事,劉大元帥還是有些心得的。

  雖然他沒有捕獵過老虎,但他很清楚,打獵是一門非常專業的技術,只有武力沒用。

  甚至絕大多數情況下,武力一點用沒有。

  一個人長了恁大個腦子,如果不跟獵物拼武力就打不到獵,這人基本白活了。

  至于怎么殺虎,劉獅子相信,專業的獵人肯定懂的比他多。

  到時候存在虎患的州縣,準招募捕虎將,殺虎一頭,官府賞銀百兩。

  再加上編出書來,形成一套有效的捕虎、殺虎方法,到時重賞之下有勇夫,地方自己就能把這麻煩解決了。

  「總之啊,在元帥府治下,村子里死一個娃,就讓山里死一堆虎。」

  劉承宗說這話時,臉上仍帶著對沒找到徐老翁的遺憾。

  不過好在,這世上總有新鮮事,悵然若失的情緒,并不能困擾劉獅子太久。

  因為很快,田守敬那邊就派人帶著書信、口信,從寧州回來了。

  田守敬自己的官職就是虎賁營的坐營千總,他的護兵,編制上也都是虎賁營的兵,跟劉承宗熟得很。

  「大帥,賀人龍那邊已經停止進軍了,就駐扎在寧州城外,這是田將軍的信。」

  「呈上來。」

  自有羽林騎將書信拿來,劉承宗接過書信,一邊拆一邊問道:「賀將軍那一營兵,如何?」

  「大帥,賀部逃離戰場之后,率其部將丁明泰等人屯兵真寧,又招了兩部兵力千余的流寇,派人至延安府各地接來軍兵家眷,官軍民軍裹挾婦孺,數逾萬眾。」

  正看信的劉承宗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轉頭對張獻忠道:「怪不得他吃不飽飯呢。」

  這一點上,他跟張獻忠很有共同語言。

  他倆從起兵開始,就都屬于走精兵路線,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飯,絕不裹挾沒用的人。

  劉承宗把信看了一半,見賀人龍還是沒有直接投降的意思,便又對回來的護兵問道:「賀將軍沒為難你們?」

  護兵聞言連忙搖頭道:「這是沒有,不打慶陽,他們就是山窮水盡,只等著帥府當救命稻草,大帥放心,萬萬不會為難。」

  「好。」

  劉承宗坐直了身子,稍加沉吟片刻,轉頭對身旁羽林騎道:「丁國棟在南關圍城?」

  這個圍城說的是延安衛在府城南關的衛城。

  待得到護兵的肯定答復,劉獅子道:「讓丁國棟集結兵馬準備出征,打援軍旗號,經華池直趨慶陽府城,掌握城防協助守城。」

  田守敬的護兵一臉懵圈。

  這,賀人龍部不是已經聽話停下了嗎?

  張獻忠則瞇起了眼睛,皺眉道:「大帥,帥府施壓,那賀人龍還不投降,是要打了?」

  他腦子里已經有一副非常全面的布防圖了,延安在東、平涼在西、關中在南、慶陽在北。

  眼下三面都有新編駐防旅,只要丁國棟這支部隊進駐慶陽,就等于把賀部兵馬圍死在寧州了。

  「啊?不至于開打,賀將軍我了解的,他就算不愿投降,也不會跟我作對,老兵油子。」

  劉承宗擺擺手,解釋道:「進軍慶陽,跟賀部沒關系。」

  他一點都不瘋。

  雖然給朝廷官員舉卓異看著有點癲,但這只是軟化敵方意志,上兵伐謀的手段。

  舉卓異,賞賜是真的;他遇見問題了求援,援軍也是真的。

  但天下哪兒有免費的午餐?

  劉承宗輕笑一聲:「援軍進城,他慶陽府不易幟歸附,那賀人龍這個問題永遠解決不了。」

  「你看他多滑,我讓田守敬帶話,條件任他提,準不準在我,他干脆就不跟田守敬見面。」

  劉獅子指著信對張獻忠道:「只讓賀勇旁敲側擊,提個似是而非的東西,好傳消息回來看我意思。」

  說著,劉承宗又驟起眉頭,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干脆把信遞給了張獻忠:「你看看,有點意思。」

  張獻忠接過書信,一目十行地略過前面,只認真看賀勇說出的條件,隨后也是一臉古怪:「這…大帥,這賀人龍,讓挑個苦寒偏遠、人少敵多的地方。」

  八大王一臉疑惑:「他是對帥府有啥誤解,還是說在跟大帥客氣?」

  「我左看右看,他這話里的意思,就是隨便調派悉聽尊便。」

  劉承宗也不由得點頭,攤開兩手道:「他說的就好像除了苦寒偏遠、人少敵多、派人過去就半年一年見不著的倒霉地方,我手上還有什么風水寶地似的。」

  咱也不是謙虛,他要是想去好地方,那咱元帥府是真沒有。

  但適合活牲口不適合人的鬼地方,那不隨處可見?

  「大帥,我覺得不行就四面合圍過去,迫降他,給他人馬拆了!」

  八大王心說我的西營都被拆了,你賀人龍何德何能,還想留著兵馬婦孺,還想當個總兵官?

  「我覺得也要拆,但直接拆了又有點可惜,他這幫人,是真能干成點事的。」

  劉承宗說著,不自覺地看了張獻忠一眼。

  賀人龍他了解得很,武進士出身,本該成為運籌帷幄的大將,只不過在魚河堡蹉跎十年,成了個以兄弟義氣維持軍隊、走底層路線的超級兵頭。

  讓他帶人出去,到苦寒不毛之地,戰斗力沒問題,凝聚力也沒問題。

  肯定能干成"點"事。

  你八大王不一樣,栓在我身邊很是得力,最好就這樣,你放出去能干成多大事,我都不敢想。

  「婆姨娃子先尋地方安插了,剩下五六千人,放哪都能干點事,賀將軍當年對我,也有兩壺箭的恩義在。」

  劉承宗說到這,突然臉上就浮現出饒有興致的神情。

  憑張獻忠對他的了解,這大元帥心里肯定想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劉獅子正尋思給賀瘋子扔到哪里去呢。

  西南,烏斯藏封建領主的組織形式太弱,隨便一個參將就行,把賀人龍放過去是屈才了。

  西北,放泰萌衛給周日強當左膀右臂,砍地盤倒是個好手,正好那楚琥爾六親不認,賀人龍這三千邊軍兩千流寇,過去能穩壓他一頭。

  就是那邊有點太滿足賀人龍的要求了。

  他哥在天山還算舒服點,但賀人龍肯定不喜歡在他哥身邊做事。

  再往北,泰萌衛又確實太遭罪了,邊軍弟兄們也沒犯啥天條,相較而言,劉承宗更樂意折騰大明宗室過去守國門。

  倒是正西,葉爾羌還懸而未決。

  可以給賀人龍封個都指揮使,從嘉峪關外赤斤衛的地盤放出去,給個綠洲輿圖,進沙漠就撒手不用管了。

  我也給你收拾甲械,灌滿箭壺!

  他們過去能砍出幾個衛,封幾個指揮使當軍事貴族最好,有點困難也無妨。

  至于說被綠洲小領主砍了,劉承宗倒是不擔心…不是他高估賀人龍,或小瞧葉爾羌。

葉爾羌那幫伯克若有這本事,早就把  甘肅打下來了。

  想到這,劉獅子露出滿意的笑容,對田守敬的護兵道:「我寫封信,你帶去乾州,讓米剌印向真寧縣輸送四千軍兵半月糧草,你帶過去,讓田守敬先穩住賀人龍。」

  「等慶陽府塵埃落定,就把賀部的事辦了。」

  說罷,劉承宗轉頭看向張獻忠:「我們也啟程回去,進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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