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回延安府,并不是為了名義上的祭祖。
他其實是看張振的延慶旅整編去了,其他諸如賀人龍、鞠思讓或者慶陽府的事宜,都是順便而已。
因為張振這次干了個很離譜的事。
新編旅的命令,分兩次送至各個總兵官手中。
第一次是晉升通知,以及一旅四營的規格;第二次,則是在此基礎上,各旅軍兵調派,游兵營、援兵營加入兩個蒙番千總部的通知。
而延安府,因為官道上有地雷的客觀情況,兩道命令的間隔時間有點長,比帥府各道總兵接到命令晚了幾天。
偏偏就這短短幾日的時間差,就讓張振干成個大事。
這孫子一揮手就擴出仨營。
他進延安府本來就有他和丁國棟兩個營,這下子直接把設計中一萬兩千兵力的延慶旅,頂到滿編。
按說,這情況在非常散裝的元帥府,其實也不算啥大事。
滿編了,你沙汰老弱就行了,帥府給你補充多少兵力,你就在自己這裁撤多少兵力,給他們打發回家種地。
偏偏,張振還沒法沙汰,或者說不愿意沙汰老弱,又沒別的辦法,不敢違抗劉承宗的命令。
只好給大元帥寫了封信,告知延安府的情況。
劉承宗就來了。
劉獅子回老家,倒不是專門過來收拾張振的,他只是來看個稀奇。
因為他也對延慶旅是否需要沙汰兵力,拿不定主意。
延慶旅擅自擴編六千多人,劉獅子收到信的時候腦瓜子嗡嗡,火冒三丈。
一年七萬余石口糧,不是你自己出不心疼是吧?
當時他就尋思讓張振帶著他擴編的六千人出趟差,把草原上擁兵四萬的車臣汗碩壘做掉。
或者被碩壘做掉。
這也是他沒有選擇先去慶陽府,而是直接北上延安府的原因。
對他來說,天塌下來,都沒有軍隊重要。
當然,也有個原因是慶陽府的鞠思讓和賀人龍,確實在他心里重要程度非常低。
這倆家伙就算把慶陽府打爛,也翻不了天。
但是…劉獅子進了延安見著張振,就傻了。
在他前往延安府的路上,張振在信上說,他不愿裁撤軍兵,是因為這六千多號人,自備糧餉。
自備糧餉?
劉承宗升騰而起的怒火,在看見這四個字的時候,像被一盆冷水澆熄。
只剩殺心。
事情實在過于離譜,以至于劉承宗更愿意相信,是張振出問題了。
但是等劉承宗做足了回老家平叛的準備,真到延安府,才發現張振說的居然是真的。
延慶旅在延安府,真的有六千多號在籍軍兵,不光不吃元帥府的軍糧,而且還按照步騎不同兵種,直接給張振的總兵部交兵餉。
即便劉獅子了解完情況,都緩了好長時間。
那些士兵基本上都是張振召集延安府各縣鄉老,由這些鄉老推舉而來的保甲后生。
起初張振招他們當兵,一來是對帥府整編新旅的具體政策不了解,以為兵都得他自己招。
二來,則是為了讓延安府不出亂子。
沒辦法,延安府這個地本來就亂,都是鄉老自治,張振帶著丁國棟倆營進延安,走得心驚肉跳。
直到劉獅子宣布延安府五年免征,張振才敢派人到地方傳令,讓各地鄉老把官道上的地雷都拆了。
劉承宗這次進延安府,官道上的地雷還沒拆干凈呢。
所以蜂尾針一收到延安、慶陽總兵部改編為延慶旅,下轄四個營 ,第一時間就把延安府各縣村莊保甲的那些后生,都拉到軍隊里來了。
他本來就是延安府本鄉本土出身的民軍頭目,非常清楚老百姓是怎么從順民變成流寇的。
在延安府這個大本營給劉承宗看老家,張振是一點亂子都不敢出。
他非常清楚,要想不出亂子,就必須在免征這五年里,促使帥府對延安形成實質統治。
這事對張振來說很簡單,反正帥爺要招兵,我把你們的后生都拉進軍隊,五年以后都是軍官,利益都跟元帥府綁死了。
我看誰還能跟大帥對著干!
結果大量延安府本土民壯、豪強,被他召入軍隊。
可他這延慶旅剛把四個營擴編出來,西安府第二道關于整編的命令到了。
"旅下四營,援兵營有一千西番正軍、游兵營有一千蒙古正軍,同時還會從其他營調來軍兵,補充兵力。"
張振直接傻眼,尋思我這軍隊早超編了,還給補充個啥嘛。
最后這家伙硬著頭皮給劉承宗寫了封信解釋情況,一邊召集鄉老議事。
各地鄉老,說起來有不少都是當年獅子營的傷兵,跟大帥是有香火情在的,大伙一議,很容易就能找到大元帥不愿擴軍的關竅。
就是兵糧嘛。
三州十四縣的鄉老一合計,認為讓后生在延慶旅當兵是有好處的。
反正他們本來也練民壯,一樣的口糧饒不了吃,不如把兵交到張振手上,畢竟元帥府的兵裝、訓練,都比他們本鄉本土強多了。
更何況,兵在元帥府,駐地還是這三州十四縣,出事了反倒能有更強的集結能力。
干脆就弄出了自備糧餉的法子。
規制很簡單,各縣鄉老根據兵額,自負糧草,每年向延安府城押運兩次。
步兵、火槍、炮兵每月一百斤糜子面,騎兵每月比步兵多五十斤白面。
如果說劉承宗從西安府出發的時候,滿心想的都是過來得收拾張振一頓。
那么當劉獅子真的在延安府看見延慶旅的新募軍兵,心里對張振的重視程度,直接提了一級。
這個家伙以后的待遇,完全可以按照獅子營時期就跟著自己的老將來安排。
能讓人花錢上班,給他賣命。
這是個什么古怪的才能?
人才!
關鍵是劉獅子算了算,一個州縣養三百多個兵,就目前延安府的人口、經濟來算,其實也不比交稅差多少了。
到這時候,他也沒啥好說的,便對張振道:「那這事就這么辦吧,但你延慶旅,兩個蒙番千總部,還是要接收,就超編到一萬四千人。」
一個旅兩蒙番千總部,對元帥府來說,是關系到兵源池子的國策。
這事沒得改。
反正就算超編了,延慶旅的兵糧消耗也依然比別的旅要少三分之一。
怎么算他都不虧,無非是讓出一部分延安府未來政治權力,給地方鄉黨而已。
對這事,劉承宗想得開。
有能耐霸了天下,一個延安府,很小很小。
反過來如果沒那能耐,退回河湟谷地甚至被人攆到天山、打進烏斯藏,那延安府就算事實獨立,又跟他有什么關系呢?
了卻一樁大事,劉獅子一邊在老家召集地方鄉老,擺設宴席,一邊派人前往寧州,拜訪老長官賀人龍。
他派去的人是田守敬。
早年在魚河堡是兄長劉承祖隊下什長,到青海進了西寧營,后來在新城書院協助劉老爺處理軍務。
直到這次劉承宗的虎賁營全部升官進了三 個旅當軍官,這才被抽回虎賁營當坐營千總。
田守敬跟賀人龍并不熟,屬于他單方面對魚河堡守備將爺熟悉,賀人龍則僅僅只是知道手下有這么個人。
不過這對劉承宗來說就已經夠了。
真派太熟的,就比如張振建議從延慶旅挑個賀人龍的米脂同鄉,這過去了很多話還不好說呢。
實際上,賀人龍擔心的也是這個。
田守敬從延安府領了十余個護兵,一路疾馳奔至真寧,得知賀人龍已經起兵北上,又星夜疾馳攆到寧州城外,才截住賀人龍攻向慶陽的部隊。
賀人龍正打寧州呢。
田守敬對寧州非常熟悉,當年跟著劉承宗到寧州,就駐扎在董志鎮的塬上。
劉承宗等著跟楊鶴談判,他則受命帶書辦測繪地形輿圖。
這回他過來尋賀人龍,離著老遠攀上山道瞭望,就看見賀人龍的營寨,跟當年的獅子營差不多。
也是在塬上扎下星星點點好幾座營地。
有駐軍的,有在城下攻打州城的,也有亂跑著攻堡子的。
但是看上去,田守敬都懷疑是自己跟著大帥時間長了…眼界變高了?
他怎么就覺得,把這幫人稱作軍隊,都顯得抬舉。
賀人龍的部隊,此時確實落魄。
整支軍隊將近萬眾之師,但里面能稱得上是精兵的不到一半,看著也就兩三千。
營地里駐扎的凈是婦人孺子,這就有三四千,比精兵還多。
除此之外,還有兩千多人分駐兩座營地,其中一營正在攻打寧州城,一看那模樣就是流寇。
關鍵是精兵也不咋地,戰馬是零零散散不到一千匹,兵甲倒是湊合,但沒衣裳。
不少人外面罩著布面鐵甲、腳蹬鑲鐵皮靴,但甲裙 還有些倒是穿著不合身的棉襖棉褲,但沒穿鎧甲,要么就干脆把鐵甲葉子釘在棉襖上了。
田守敬一看賀人龍的兵都這樣了,干脆就叫了個護兵打馬下山,去告訴賀人龍他來了。
在山上沒等太久,就見自家護兵引著一小隊人馬疾馳而來。
不一會,田守敬的護兵就上來道:「將軍,賀人龍派了個叫賀勇千總過來。」
田守敬聞言便笑,心說賀勇也被人冠以將軍的稱號了。
還沒等他下去,賀勇就已經上來了,老遠便道;「田將軍,我來迎接你啦!」
賀勇過去根本就不認識田守敬,但不妨礙這會兒他喊得親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此一時彼一時嘛。
反正對劉承宗,賀勇一向能屈能縮。
二人會面,在賀勇有心親近之下,一通尬聊,這才并肩下山。
田守敬忍了一路,實在忍不住便問道:「賀兄,將軍的軍兵,怎么如此落魄?」
賀勇非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說,兄弟們能為啥這么落魄,那還不是因為你家大帥嗎?
「實不相瞞,田兄的護兵找到營里去的時候,賀將軍正給我罵楊彥昌和任權兒呢,他們倆在大帥那咋樣啊?」
賀人龍這一營兵馬上上下下,這會最討厭的就是這倆人。
早前都以為楊彥昌是個鐵面無私的大混蛋,動不動就帶兵搶劫他們;任權兒則是個會做人的小機靈鬼,天天攆在后邊給楊彥昌擦屁股。
搞得賀人龍在五營聯軍里天天提心吊膽,以為通劉的就自己一個,還整天和親信密談,督促他們機靈點,遇上事多加小心。
結果這倆王八蛋是劉承宗早先埋下的鐵釘子,人家早就串通好了,真有事了躥得一個比一個快。
有這門路,不提攜 兄弟一把就算了,天天搶兄弟,就這還他媽延安府鄉黨呢。
田守敬沒直接回答,只是問道:「賀兄在將軍帳下,如今升了千總?」
待賀勇點頭,田守敬一臉同情,隨后笑道:「楊將軍眼下是參將,任將軍呢…是帥爺新建第二旅的總兵官。」
「你老兄當年要跟了大帥,這會不說總兵,也高低是個參將游擊。」
賀勇能看出田守敬的戲謔,但他并不在意,擺手道:「嗨,說這沒意思了嘛,一個人一個造化,若非賀將軍,我賀勇一條爛命,在老家給常家地主扛幾年活就累死了。」
「這不。」
說著,賀勇抬手指向滿是婦孺的營地,道:「從任楊兩位帶兵投奔大帥,北路五營崩解,將軍帶我們駐扎真寧,這幾個月派人一趟趟把弟兄們的婆姨娃子,能接的都接來。」
「至于營兵看著落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出兵時候正是夏天,弟兄們冬衣都扔到當鋪換錢花了。」
「本想著死戰場上不用穿衣裳,沒死殺倆人,衣裳也就回來了,哪知道一仗沒打,背井離鄉跑到慶陽。」
賀勇擺擺手,對這些窩囊事也不愿再提,只是問道:「大帥這次派田兄過來,是打算收降我們,還是…」
「大帥派我過來,肯定是念著舊情呢,否則收到鞠知府求援就直接派兵來了,還叫我過來干啥。」
田守敬道:「大帥話沒說死,只說看你們的意思,總之,兵馬先停下,不往慶陽走,不然沒得談。」
「其他的事,條件你們來提,官職、兵馬、糧餉、甲械,你可以告訴賀將軍,也不用漫天要價,就一錘子。」
「若條件合適,以后就又是一口鍋里吃飯的一家人了,若是不合適。」
田守敬搖了搖頭,意思非常明顯:「延安、平涼、關內,兵馬開進慶陽,跑都沒處跑。」
「停止進軍沒問題,弟兄們跟大帥本來就一家人,單是咱魚河堡就好幾百人呢。」
賀勇笑出一聲,隨后才正色道:「不過我們都受過將軍恩惠,肯定要聽將軍的,將軍…田兄知道吧,在帥府熟人太多了,這官職低了,將軍面子難看,我們也難受。」
賀人龍確實思想包袱大。
劉承宗這個老家丁選鋒就不說了。
甘肅都督曹耀、天山都督劉承祖、潼關總兵張天琳,過去可都是他麾下管隊,更有馮瓤那幫人,干脆就是他麾下的大頭兵。
熟人太多了。
投了劉獅子,給他封個參將,就夠臊得慌了。
萬一劉獅子不念舊情,分了兵權給他個千總,他都得咬碎牙往肚里吞。
「實不相瞞,將軍此次攻打慶陽,一是軍兵無糧餓得慌,再一個就是想收了慶陽的民軍,再跟大帥談歸附的事。」
「現在被叫停,恐怕大帥能給的官位,也不會超過參將了,賀將軍恐怕不能接受。」
賀勇說罷,向不遠處的營寨揚了揚下巴,道:「這萬把號人,有婦孺數千,依附流寇兩千余,此外還有戰兵精銳兩千余,都是吃苦耐戰的好漢,我聽說大帥手上疆域廣袤。」
他的語氣逐漸誠懇:「有沒有什么,地處偏遠苦寒,能安家過日子就行,但要有仗打有人殺有功立。」
「既能給將軍謀個總兵官位,還能避免熟人舊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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