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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雙贏

  劉承宗回到西安府時,只有四個字能形容這片土地。

  浩浩蕩蕩。

  劉獅子剛帶兵走到北岸,就見渭河兩岸,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

  正趕上高應登與任權兒引兩支馬隊前來迎接,劉承宗便揚鞭問道:「這都哪兒來的?」

  高應登瞧了一眼任權兒,后者便上前道:「長官,都是西安城里來的,降兵與秦藩宗室、仆從,由二旅看著修造大營。」

  等他說完,高應登才跟著道:「大帥,目下一旅大營、標營已登上西安城墻接管關防,另有援兵游兵二營駐扎城外,以防不測。」

  劉承宗緩緩頷首后問道:「陳奇瑜,把事情都辦好了?」

  「辦好了…一半吧,大帥剛走,他就求援了。」

  高應登笑道:「駐扎城南的護衛指揮使,姓崔,他弄不了,任總兵派了二旅五百老卒夜襲,本想著襲殺崔指揮使就完事。」

  「沒控制住,守軍未觸先降,一觸即潰,四城守軍都被嚇得亂了套,沒辦法只能把城門打開,放兵進去維持治安,不然他們非得把城燒了不可。」

  「長官恕罪,卑職也…」

  劉承宗擺擺手,示意任權兒不必多說,道:「無妨,也差不多了。」

  這西安府剛入夏就圍上了,如今已經入冬,外無援救內無糧,又剛經歷打糧抄家的亂子。

  若非他不愿出糧養兵,早就不攻自破了。

  這種情況,別說五百軍兵夜襲,劉獅子甚至覺得就算只有一個人登上城墻,喊上一句,守軍沒準都會自相崩潰。

  更何況第二旅的情況,劉承宗也清楚,這個旅的核心士兵,是他的延安衛旗軍,打硬仗的能力要比第一旅弱一些。

  如今一躍成為元帥府精銳中的精銳,整編完成都憋著一股勁,那五百人攀城而上,看見敵軍望風而逃自相踐亂,也不可能穩在城頭。

  肯定要順勢追一追,打出威風。

  這在正常不過。

  總的來說,陳奇瑜做好抄富戶、擒宗人這兩件事,本來按照劉獅子的預想,也該進西安府城了。

  無非是早晚幾日的事。

  這種情況怪不得誰。

  何況,兩個旅確實把善后工作做的不錯。

  有這些降兵和宗人努力工作,西安府渭河南北的兩座大營,能趕在上凍之前提前完工,也算完了劉獅子心里一樁大事。

  渡過渭河浮橋,陳奇瑜已經在南岸候著了。

  曾經的五省總督兵敗投降,自視為階下之囚,臉上不見絲毫傲氣,看見劉承宗過來,便被軍兵帶著托舉降書,上前行禮。

  「罪將陳奇瑜,叩見大元帥。」

  劉承宗倒沒客氣,放松地走上前去,甚至還和陳奇瑜身后拜倒的陳奇璜打了個招呼。

  他接過降書,看了看便遞與侍從,隨后看向陳奇瑜:「前番不過各安其位,如今軍門出降,免西安城于戰禍之中,也算好事一樁,請起。」

  陳奇瑜倒是沒搞什么素車白馬、肉袒面縛、銜璧牽羊之類的投降禮儀。

  那是亡國古禮,他這個士大夫不配。

  不過即便只是這樣,陳奇瑜心中也對面見劉承宗多有忐忑。

  畢竟依照早前劉承宗對他的幾番舉措,不管怎么看,今天都要被狠狠羞辱一番。

  卻沒想到,劉承宗只是輕飄飄說了句話,就讓他起來了。

  劉獅子才沒那功夫去羞辱他,他只是看了一眼還有點迷糊的陳奇瑜,便問道:「軍門曾在陜西做官?」

  陳奇瑜有心請辭,哪怕遷到綏德去,能當個老百姓也是好的。

但是聽見劉承  宗這話,自然就熄了想法。

  顯然,人家對自己的去處有安排。

  那他就不用多說了,反正說了,想必劉承宗也不會同意,干脆就別自找那不痛快。

  他答道:「是,天啟六年,曾任陜西副使,分守關內道。」

  「好官職。」

  這個副使分守道,是省屬副官,協助布政使在一道之內,督察所屬府州縣。

  大體上啥事都管,錢谷、農桑、考官、統軍、守地,但基本啥鍋都不背,確實是個好官職。

  劉承宗隨口夸了一句,便繼續問道:「渭水這段有多深?」

  陳奇瑜心里對這問題不理解,但他知道答案,回答張口就來:「回大帥,渭河在西安府這段,大體夏秋深五丈,冬春深四丈。」

  劉承宗對這個答案很滿意,轉頭看了一眼渭河兩岸露出來的河床,道:「剛才我讓人量了,水深兩丈。」

  這倒不是陳奇瑜錯了,而是今年夏季,關中無雨。

  渭水在關中平原上大量灌溉農地,卻沒能得到補充。

  「明年開春,情況可能會好一點,也可能更壞。」

  「我打算任命你為河道總督,衙門就設在西安,食二品俸祿,監管河渠修繕水利。」

  劉承宗說罷,看著陳奇瑜,問道:「如何?」

  他對陳奇瑜,心里倒沒啥芥蒂,反正仗都打完了,人家也把自己敲打得挺好,那降了就用唄。

  劉承宗給他安排的工作,就是興修水利。

  陳奇瑜聽見這個使命,非但沒有不愉快,反而眉宇間的憂慮之色都少了幾分,大喜拜倒道:「罪將多謝大帥厚愛!」

  表達完自己的態度,陳奇瑜立刻就非常謹慎對劉承宗問道:「敢問大元帥,是想讓下官將河道、渠道,整治修繕到何等程度?」

  劉獅子聽見這話,轉頭看向陳奇瑜,眼中帶著幾分吃驚:你進入角色挺快啊!

  他卻不知道,陳奇瑜對他這個安排,簡直是滿意到家了。

  投降元帥府,陳奇瑜就沒指望受封,也沒想著得到什么權柄。

  真給他個五省總督,讓他帶兵打山西攻河南,他就算宗族不要,也得想辦法跑路。

  畢竟人都有追求,干一行愛一行,投降元帥府之前,想的是一回事,真投降了,保住性命,要考慮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辦。

  劉承宗如果給他個五省總督,那多半是想弄死他。

  若是真心實意的,那就更離譜,只能說明劉承宗這個大元帥打仗是好手,但沒有識人之明。

  更要跑。

  因為總督,督的軍民事和軍務。

  雖然陜西戰役,陳奇瑜打得不怎么樣,但是他有這個自信,督明軍,天底下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也沒幾個人了。

  可是督元帥軍,誰能比劉承宗督得更好?

  更何況,就算把劉承宗這個建軍者拋開,陳奇瑜也督不動元帥軍。

  讓他去帶兵打仗,能贏才見鬼了呢。

  所以治理河道,在陳奇瑜眼中,是好差遣中的好差遣。

  僅次于給劉承宗編起居注。

  「整治修繕到何等程度?」

  劉承宗輕笑一聲,心想這陳奇瑜問的問題還挺有意思,戲謔道:「明年關中不減產,你能嗎?」

  陳奇瑜愣了愣,果斷搖頭。

  這大元帥擱這兒許愿呢。

  從今年開春,到現在關中一滴雨都沒下,渭水比往年淺了一半。

今年冬天要是能下雪,情況還好點,如果不下雪,明年關中減產是必然  別說任命他做河道總督,就是任命他當宇宙總督,該撂荒的也得撂荒,該減產的也得減產。

  這就不是能力的事。

  不過見他搖頭,劉獅子也不著急,反而樂了。

  他就是隨口一問,只要陳奇瑜沒滿口跑火車的說能保證不減產,就說明這人是真考慮做事了。

  說實話剛剛從浮橋渡河,讓人丈量水深,劉獅子都快咒天罵地了。

  西安北邊渭河上的浮橋,是季節性橋梁,春夏一般是渡口,只有入秋才會把浮橋搭起來。

  這主要是因為關中平原上的灌溉,春夏兩季用水高峰,渭河會不定期斷流,所以有水的時候用船,沒水的時候不用管。

  結果今年冬季也快搭不了浮橋了。

  劉獅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去年關中挺好,他的河湟和蘭州旱了,今年他出來了,拿下關中,關中又不給下雨了。

  整個一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漢中跟關中攏共隔著幾百里地,那邊大雨傾盆連下四十天,淹得人家高迎祥不敢下山。

  他這倒好,是一滴水都沒從天上掉下來啊。

  要不是有渭河在這兒,今年關中就也要遭災了。

  可即便如此,看渭水這個深度,劉獅子估計明年春夏得斷流。

  渭水斷流不是問題,因為灌溉原因,就算沒旱災,它也斷流。

  只是如今這個年景,它斷流了還能不能補上來,就是另一回事了,這才是危險的地方。

  劉承宗道:「既然減產是必然,那你的工作,就是盡人事,那些失修的水渠,該通的通、該修的修,種樹固地涵養水源,同時做好分水的工作,盡量讓水都流到該去的地方。」

  「至于其他事情,會有別人來做好。」

  陳奇瑜點頭應下,心知這工作的難度,大概不比五省總督簡單。

  因為修水渠、通河道,只要有人有錢有規劃,事情步入正軌很簡單。

  難的是分水,也就是用水章程和分段治理。

  管河容易,管人難。

  不過陳奇瑜聽劉承宗這意思,除了盡人事,似乎元帥府還有其他辦法。

  他也是旱災里的主管軍事的官員,知道這年代有多難,而元帥府能在此際脫穎而出,想必是有什么獨門秘訣。

  想到這,陳奇瑜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斟酌著問道:「大帥想必,還有其他方法?」

  「呵,我能有什么辦法。」

  劉獅子心說,大環境就這德行,這幾年西北遭受的自然災害,扔到任何一個古代盛世身上,都得得一蹶不振。

  無非是他們元帥府這種起家于災害中的小政權,官吏軍民更加樂觀,也更有韌性而已。

  劉承宗笑道:「你來盡人事,天命那邊我想辦法。」

  陳奇瑜滿心了然:「求雨祭天?」

  這是正事。

  沒下雨是官員心不誠。

  下雨了,就能極大地提高民心和穩定。

  不過劉承宗想的顯然跟陳奇瑜不是一回事。

  他緩緩搖頭道:「雨是很難求來了,我的計劃是先把管事的換成自己人。」

  「大元帥要把管事的…換成自己人?」

  陳奇瑜沒聽懂。

  亦或是聽懂了,但過于驚世駭俗。

  「我算看明白了,我走到哪,哪就不下雨,這肯定是這幫辦事的跟我對這干,光吃香火不做事,當然要換掉。」

「什么風伯雨師、河伯雨神、龍王湖君、山神城隍,不下雨就給他們停了香火統統下崗,冊封元帥軍陣亡  軍官、軍士英靈上崗。」

  劉承宗把話說得理所應當,陳奇瑜及陳奇璜等人聽得驚為天人。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震驚——這劉承宗是瘋了不成?

  你說他迷信吧,他要把神仙都撤了。

  你說他不信神明吧,他居然還要自己冊封一堆神仙。

  劉承宗卻不管他們的眼神,擺手道:「你們不必顧及許多,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暫居軍中,將河道衙門做出個章程。」

  把神仙換成自己人這事吧,其實劉承宗的思考方向,跟迷信完全不著邊。

  從渭河浮橋上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意識到,明年的收成恐怕不會有多好。

  正常來說,收成變差也不會有太大影響,不過今年對元帥府而言是關鍵時刻。

  進了西安城,意味著此次東征成功,要進入戰后封賞階段。

  也意味著,他必須稱王了。

  雖然他本人對這事有十二分的不情愿,甚至還有點抵觸,但元帥府眾多立功將領的爵位,確實該給人家升一升了。

  打回家鄉,也沒理由再壓著這事。

  稱王建制的關鍵時刻,如果明年因旱災導致地方口糧不夠吃,對軍心民心的影響太大。

  所以劉承宗才有了裁撤神仙的心思。

  一開始他的想法也是求雨。

  趕在氣節上快下雨的時候,官員出去祭天祈雨,這事兒對民心士氣是很有用的。

  畢竟絕大多數人都信一個東西的時候,它對掌權者而言就不是迷信了,而是可以利用的政治手段。

  求來了雨,是天應人德,民心暴漲,甚至能增加一點神性。

  沒求來雨,那也無所謂,只是求雨的人心不誠罷了。

  而劉承宗呢,顯然對這種情況不滿足。

  憑什么你們不干活,反倒要怪老子心不誠?

  先給你們都撤了,讓百姓意識到我劉承宗天不怕地不怕,神仙也不怕。

  哪怕讓百姓認為我倒行逆施也無所謂。

  再給我的陣亡將士都封了神仙,收獲一大波軍心。

  哪怕不下雨,十萬大軍在手,了不起明年領著將士們繼續開戰,打進下雨的地方去。

  萬一它下雨了呢?

  我劉承宗裂土稱王,就連冊封的神仙都比大明管用!

  軍心民心,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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