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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泥人

  山雨幽幽。

  月坪石窟的大佛安坐山巔,目光穿過重重雨幕,望向炮彈飛馳的廝殺戰場。

  黃勝宵不知石壁窯蓮花座上坐得是什么佛,但他知道,就算是佛,也會被此刻戰場驚駭。

  硝煙在雨中化散,雙方站定對轟十三炮,以寧夏軍陣前炮棚被彈丸擊散,火炮被雨水打濕而告終。

  獅子營后哨開始進軍,寧夏官軍見狀,也只能舍棄火炮前進迎擊。

  黃勝宵從戎八年,從沒見過這么兇的炮仗。

  他最早叫黃小,大小的小,是榆林鎮邊墻外的白城子墩軍。

  天啟二年,他被勾軍時已經十五歲。

  那個墩堡沒人了,就從榆林衛勾了他與六名發配來的新兵,里面他歲數最小,所以叫黃小。

  誰都沒興趣知道別人真名叫什么,反正在邊墻外的墩臺,沒誰能長久活下去。

  里面只有歲數最小的黃小是真正的士兵。

  墩里之前也有七個人,都死了。

  里面有兩名夜不收,都是蒙古人。

  一個勾結口外叛變逃兵,殺了墩軍,另一個中箭后冒死把消息送到邊墻,也沒救回來。

  他們都不是軍人。

  叛變的逃兵頭目,是蒙部首領召集牧民出去搶地盤,牧民到長城根借請漢人軍戶幫忙放羊,就留在塞外做了牧民。

  兩個蒙古來的墩臺夜不收,是漢地將軍要集兵去花馬池秋防,靖邊千戶所旗軍怕耽誤收糧,就去蒙部借牧民過來幫忙收地。

  生在邊塞,豐功偉績是將軍和孛兒只斤們的事,牧民農民只是個數字。

  只要將軍和孛兒只斤下令,他們就去拼命,代代血仇不可化解,生計艱難近在眼前。

  他們就像雨點,從天而降滲入土中,在天地之間就是人生,短暫且匆忙。

  墩軍,是長城外守墩臺的士兵。

  墩臺是四方高臺,底下沒門,進出都要爬軟梯,使命就是放炮和點狼煙。

  只要放炮,后面的墩臺與城堡就會聽見,一炮之后,使命達成。

  從那之后,他的生活乏善可陳。

  很多東西都變得遙不可及,比如長命百歲、比如娶妻生子、比如皇帝賞賜和邊墻內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剩墩臺里六個除了吹牛、啥都不會的賊配軍,還有動輒成百上千的蒙古人。

  這幾個充軍過來的家伙最他媽壞了。

  居然有個賊配軍說,有地方到季節就下雨,一下就下很久,潮得衣裳都長毛。

  還說世上有水多得一望無際,叫海。

  黃小心說這不放屁么,小爺爺可是家門口靠海的榆林人。

  腳底下踩得就是毛烏素海,除了沙子和蒙古人,這雞毛都沒有。

  你跟爺爺說海里都是水?

  還有大傻子附和。

  把他媽你個賊配軍攥出尿,都比在毛烏素海攥出水容易。

  他們就是覺得爺爺歲數小好糊弄。

  后來好了,蒙古人來了幾趟,把這幫賊配軍全射死了。

  墩臺里只剩黃小這一個正經邊防軍戶出身的墩軍。

  拔箭花了他整整兩天,五百三十二支箭,鐵的銅的石頭的骨頭的,啥樣的箭頭都有。

  黃小只被傷到半只耳朵。

  用半只耳朵,換到了去延水關做守軍的機會。

  他在那里又活了七年,一直活到馮瓤登上城頭,做了獅子營的炮兵。

  也被改了名字,馮瓤說五大三粗的漢子,叫黃小不好聽。

  就給他起了個名,叫黃勝宵。

  其實馮瓤的本意,是磺升硝。

  但在眾多升硝的字里,黃小選了勝宵。

  現在他隸屬于曹耀的炮哨,以前隊前什長的身份,率領十一名部下,抬著四門涌珠炮,沿軍陣左翼斜坡,蹚過泥濘向前走。

  曹長官的命令,是讓他們在兩陣接戰后,想方設法從左側山地斜坡,為己方步兵提供支援。

  不論是直接轟擊敵軍步兵,還是用小炮轟擊抱有同樣目的的敵軍炮兵,都行。

  又是這樣的使命。

  “都別怕,命令就這樣,我們上去,放一炮,就往山上跑。”

  黃勝宵光著膀子,用甲衣把火炮護在懷里,冷雨噼啪打在身上,凍得他嘴唇發紫。

  一開始身側輔兵還能用盾牌舉在頭上為他擋住,但隨著他們走上山地斜坡,輔兵們也難以保持平衡,一不注意就會滑倒在地,甚至滾落到官道上,砸進后哨陣中。

  后面的戰兵模樣都差不多,把涌珠炮護在懷里,有的能得到輔兵攙扶,有的和他一樣,蹣跚而行。

  他們沒有后哨步兵的行進速度快,喊殺聲已透過重重雨幕傳來,兩支兵甲相同的軍隊在十步寬度的官道上猛烈撞擊,展開血腥廝殺。

  在左翼山墚下,馮哨長的部下正聚集在山溝里,把攜帶繩索系于樹干,士兵攀繩索踏山坡向上。

  但黃勝宵認為他們爬不上去,爬過半山腰,這邊山梁上有崖壁,光滑的崖壁讓人無法著腳,那上不去。

  倒是右翼的山梁,那邊是高哨長的部隊,他們已經快爬到山梁上去了,很快就能用弓箭對中軍提供支援。

  在刀甲相撞、箭矢相加的聲音里,雨幕中的透出幾聲悶響。

  這聲響黃勝宵熟悉得很,那是鳥銃的聲音。

  他推測,官軍的準備更加充足,他們的鳥銃應該在銃機上裝了遮雨罩。

  黃勝宵向前望去,目光凜然,雨幕之后,兩隊官軍也在爬坡。

  一隊人已經在山坡上斜斜地站定,大約三十余人在山坡上拉成三排,面朝后哨軍陣破縫而立,隊伍中間還夾著兩棵樹,看著并不整齊。

  但他們用的是鳥銃,前面的士兵放過后,換后面的士兵打放,硝煙剛噴出銃口,就被雨水打得消散。

  不過就算有雨罩,雨天還是對火槍產生不少影響,接近半數的鳥銃手動作非常標準,但火藥還是被打濕,無法引燃發火。

  最開始,后哨軍陣側面還給輜重隊留了通道,能把傷兵一個個搬運到后方,但隨著兩陣相撞,軍官都在向兩翼調兵遣將,試圖將敵軍半包圍,以創造更大的優勢。

  很快士兵就歪歪斜斜地占領整個官道,密密麻麻地以盾牌鎧甲為掩護,持長矛互相對陣,甚至向山坡上蔓延。

  人們極力以軍陣形態打成一團,但仍不可避免地造成混亂,兩側山坡上作戰的士兵不停向中間跌落,翻滾撞擊己方或敵方士兵的腿,造成更多人跌倒。

  前面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就撲上去,用長矛用腰刀,嘶吼拼殺。

  照這個趨勢,很快小隊正前方也會被交戰的士兵占領。

  他不能說話,嘴里噙著火繩,也不敢抬頭,火繩會被雨水打熄。

  只能自顧自往更高處的山坡走。

  后哨的士兵一隊隊撤下去,又一隊隊派上去,最開始是留作預備的小隊,隨后受了輕傷不影響戰斗的傷兵也被派到前線。

  然后高哨長的兩個小隊也加入了戰斗,把戰線向西推過去。

  只有把戰線推過去,才能讓輜重哨在后方救下傷兵。

  黃勝宵還在向前走,他們站得比別人高,走得也遠比別人小心。

  他們已接近和步兵交戰的前線平行。

  北邊二十余步外的山坡下,就是寧夏官軍與己方步兵拼殺的前線。

  西北方,則是官軍的鳥銃手橫隊。

  黃勝宵深吸口氣,寒冷凍得他渾身都在顫抖,他們可以把炮安置在這。

  幾面盾牌搭出架子,他把口中火繩取下,卻極為氣餒。

  他的火繩熄了。

  突然一聲驚叫,一名輔兵被泥濘絆倒,翻滾著摔到十余步外,攔腰重重撞在一棵樹上。

  在他們斜后方的山梁上,爆發出喊殺聲,此時火繩已不能限制他的脖頸移動,轉過頭黃勝宵才發現,他們向敵陣突得有些深了。

  在他們左后方,是從寧夏兵從這一側的山梁攀爬而上,此時已經爬上山梁,持弓箭向山梁另一側的馮瓤部射擊。

  右后方,則是兩陣交戰的前線。

  此時此刻,黃勝宵手上有四門裝好彈藥、未被淋濕的涌珠炮,不論朝哪里打放,都能傷及大量敵軍。

  “火繩!誰的火繩沒熄?”

  一根根浸水的火繩被遞到黃勝宵面前。

  小隊全滅,萬念俱灰。

  十一名炮哨戰輔兵面面相覷。

  黃勝宵突然朝前方伸展手臂。

  鳥銃手。

  官軍的鳥銃手。

  他們的火繩沒熄滅。

  戰輔兵看向他的眼神露出震驚,三十個鳥銃手,他們只有十一個人。

  “先把炮放好,搭出架子,來幾個人跟我一起去搶桿銃回來。”

  說著,黃勝宵就開始脫衣裳,他本就光著膀子,這會又把棉褲、中褲都脫了,趴在地上滾了一圈兒,抽出腰刀抹了泥,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高處繞過去,他們看不見!”

  所以的盾牌與鎧甲,在樹下撐出小炮棚,黃勝宵最后檢查了四門炮的情況,有一門炮口稍有浸水,大概不影響射擊。

  十一個把自己涂成泥猴的光腚炮兵,甩著鳥兒攥刀朝更高的山坡攀爬,借樹木、灌木和雨天,他們深入敵后。

  曹耀已經忘記自己派出的炮兵小隊了。

  他正全心全意與蝸牛坐斗爭,裝填好的紅夷大炮,在軍陣后方走得比蝸牛還慢。

  戰馬和騾子已經不能在前面拉了,三十幾個軍士在紅夷炮前后連拽帶推,包括曹耀在內人人都光著腳,用肩頂、用手推,腳丫子在泥濘土路上一走一步滑。

  前邊的摔、后邊的撲,根本使不上力氣。

  但曹耀一定要把這門炮運上前線。

  他一定要朝官軍陣打一炮,幾百顆鐵子,能橫擊五丈,把陣前所以官軍掃倒,他們一定能贏。

  前線的哨長王文秀沒了。

  大胡子一直在前線督戰,揚刀高喊著為士兵鼓舞士氣,但后來山坡上滾下個人,把他撞倒在地。

  隨后敵軍涌上,他的士兵也跟著往前頂,雙方槍陣交加,刀盾手蹲著在槍陣下搏斗。

  王文秀在地上匍匐,頭頂十幾根長矛交替刺擊,根本爬不起來。

  他只能攥著短刀在數不清的小腿上劃。

  但他的士兵非常爭氣,即使在長官消失的情況下,依舊能維持高昂士氣戰斗,這是支持他趴在地上繼續戰斗的希望。

  但這希望其實和他無關。

  發現王文秀在陣前消失的第一時間,劉承宗就從山坡上趕下,率領家丁接過前線戰斗的指揮權。

  后哨戰輔兵可能不認識營內任何一名哨長,卻不會不認識給他們發零花錢的獅子將軍。

  還能戰斗的士兵欣然忘記消失的王哨長,在將軍的并肩作戰下士氣大振。

  左翼抵擋難以為繼,官軍居高臨下攻上山梁,馮瓤的部隊卻受挫于崖壁,只能冒著敵軍居高臨下的箭雨仰攻。

  隨后官軍占領山崖,雙方在山坡上展開近身拼殺。

  右翼的高顯部也終于攻上山梁,卻在山梁上與官軍相遇,兩支因雨中蹣跚而力竭的部隊酣戰而上,每時每刻都有雙方士兵從山梁上滾落。

  劉承宗和韓家兄弟是整個軍陣最尖銳的矛頭,他們前線盾手的保護下持弓攢射,打在一個又一個敵人臉上。

  從中間破開缺口,把戰線朝前推了整整十七步。

  直到劉承宗把弓拉斷。

  地上的王文秀被踩了好幾腳,才從己方陣中狼狽脫出,他看見劉承宗臉上有血,胳膊內側也破了,對他喊道:“這樣打下去不行。”

  劉承宗向后望去,曹耀的炮離前線還有三十余步。

  沒等王文秀反應過來,就被劉承宗攥著衣裳問道:“能不能后撤三十步,穩住陣型?”

  后撤很容易,后撤中穩住陣型很難。

  尤其這樣泥濘的土地。

  但王文秀說:“能!”

  隨后軍令傳達到一個個隊長那里,再由隊長告知搏殺中的什長,直到消息傳達到左右翼的高、馮兩名哨長耳中。

  在這過程中,承運的輜重哨士兵竭力運送傷兵,把他們從地上抱起,拖向后陣,人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都成了泥人。

  等消息回傳,劉承宗才在中軍下達后撤十步的命令。

  戰線向東推移,令前線拼殺的官軍大為振奮,寧夏兵看見取勝的希望,繼續向前猛攻。

  獅子營無法在十步穩住陣腳,劉承宗的家丁再次接替防線,紛紛執短兵拼殺,仍不能扼住退勢。

  戰線再次向后退了十五步,才堪堪穩住。

  此時劉承宗已經與曹耀站在一起,紅夷炮停在陣前,八面盾牌交疊擋住從炮口到炮尾的雨水。

  曹老賊從炮口掏出自己的衣裳,在炮身猛地擦去,咬牙切齒攥著綁有火繩的木桿,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獅子退遠點,耳朵會壞。”

  前陣士兵向后有序退著,官軍在前發起猛攻。

  一步、兩步,戰輔兵如潮水般從紅夷炮兩側魚貫而退,猙獰炮口終于暴露在官軍眼前。

  官軍遲疑了,他們瘋狂地想向后退,卻被后方不明就里的友軍所阻。

  轟鳴聲里,紅夷炮重重后座,數百顆鐵子噴射而出,掃過官軍陣前,將兇猛撲上的官軍眾人仰面打翻。

  與此同時,左翼官軍的側面,也先后傳出四聲炮響,數十顆一兩彈,攔腰飛入官軍預備隊之中。

  劉承宗看見幾個泥人舞刀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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