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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山雨

  崇禎三年,六月初九,四更天。

  天色黑黢黢,月亮也不見了。

  獅子營六哨軍士打起火把,在黃龍山狹窄官道的荒村野店集結。

  劉承宗站在房頂,瞭望蜿蜒山道上一面面大旗,指揮各哨部隊在行軍中的位置。

  他只有一個機會,攆著賀虎臣打穿這條山間官道。

  根據李老豺的情報,黃龍山的官道比子午嶺要狹窄,這條路東西兩頭臨近鄜州與宜川的道路較寬,越往中間越是人跡罕至,道路也越走越窄。

  最窄的地方,算上路兩邊斜坡堆積的枯葉枯木,僅有四步寬,正常情況下也不過十步左右。

  官道很久沒修過了。

  但寬的地方也寬,除了兩山中間那三四十里路人跡罕至,其他地方相隔十余里便有荒廢村莊,村莊邊沿都是百姓過去開墾的田地。

  最寬的地方算上田地,能有百余步,有些地方還有山間小路,南北向的山梁一樣能爬上去。

  李老豺對那些山梁記憶猶新,每當墚上的寧夏塘兵揮動旗幟,要不多久就會有韃子兵騎馬過來。

  魏遷兒給塘騎的蹄子裹了布,熄滅火把三騎一隊向前沿官道摸黑探去。

  獅子營的先鋒,是最擅長攻堅的后哨,哨長王文秀把部隊從荒村曬場拉上官道,以兩隊四路并行組成八路縱隊。

  李老豺帶人坐在官道旁山坡上,看獅子營出兵,眼中滿是羨慕。

  和他們比起來,獅子營的人馬裝備太齊整了。

  單就王文秀這哨,兩隊人并排,在官道上拉出大隊,說是八路縱隊,其實是每四排二十六個人。

  第一排八人,兩側是各有一名隊屬輜重兵,內側六人是分屬兩隊的戰兵小組。

  戰兵皆配弓箭腰刀或金瓜骨朵,有些帶了七尺短矛。

  兩名輔兵則攜帶丈五長六的長矛、三眼銃、標槍等兵器。

  長度不及一丈都是短兵器。

  二到四排,最外側是兩頭由輜重兵牽著的騾子,背負盾牌甲具。

  后面的隊伍也基本上都一樣,無非就是有的戰輔兵都用火器的區別。

  等這兩隊兵過去,才有四頭騾子負小炮并行。

  王文秀就在這四門炮后面的中隊最前,雄赳赳地帶隊朝前走。

  他把戰馬和騾子都留在后面了。

  他這個哨本就騎術不精,從哨長到隊長,是以固原步兵百人隊為架子組建的,更別說在這種狹窄山道,戰馬在隊伍里亂竄只會給陣型創造缺口。

  王文秀后哨之后,是高顯右哨,然后曹耀炮哨、劉承宗家丁隊、承運的重哨、馮瓤左哨。

  鐘虎的中哨和李老豺留守營寨,人多騾子多。

  劉承宗給他倆的命令,是等駐守在此,若前方進軍失利,他們要在這借助營寨擋住杜文煥。

  若前方順利,就把營寨拆了繼續西行。

  其實營寨拆不拆倒是無所謂,劉承宗主要意思就是讓鐘虎記得把鐵蒺藜收了,那可是劉承宗從艾穆那弄來的寶貝。

  走出沒多久,劉承宗盤算著天應該快亮了,可天空還是一片漆黑,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起早了。

  路上他還在說,可惜在山西鑄的炮沒回來,這地形放炮可太有優勢了。

  話音剛落,下雨了。

  把劉承宗看傻了,騎在紅旗背上,呆呆仰臉抹了把雨水。

  雨下得不大,卻讓劉承宗皺起眉頭。

  下雨很麻煩,下雨時、下雨后都很麻煩。

  尤其現在的地形,這場雨下得小,會讓道路泥濘、士兵生病;這場雨下得大,會在官道積水,還可能把兩側三四十丈高的山上土塊、石頭沖下來。

  這場雨給隊伍帶來不小的混亂,其他哨還好,只是把三眼銃、鳥銃讓騾子背著,不用扛了。

  曹耀的炮哨直接炸了。

  炮哨五百人幾乎是滿編的火器部隊,有上百名炮兵和二百多名鳥銃手。

  劉承宗剛剛發兵的獅子營被迫暫停行軍,經過短暫商議,各哨將三眼銃、鳥銃交至輜重哨,并裁減帳布、脫衣裳將弓箭裹好,各攜十門小炮前進。

  炮哨則攜四十門小炮與一門紅夷炮行軍,將七門超過百斤使用炮車的佛朗機、將軍炮留下,由鐘虎接收。

  劉承宗給鐘虎的命令是,若前線戰斗順利,需要后哨前進,就把七門炮的炮眼堵死連炮車推到山溝里丟下。

  而那門重達千斤的紅夷炮,劉承宗怕鐘虎舍不得丟,所以暫時由炮哨帶著,一旦影響行軍,他親自下令親眼看著丟下去。

  很快,隊伍的行軍速度肉眼可見的降低,雨水積蓄在官道上,劉承宗的戰馬就再沒踩過好路,土路爛得黏糊糊。

  火把也熄了,前面后面的兵,拄著短矛還好,空手的跟扛長矛的都開始走著走著就摔跤。

  劉承宗拿出棉甲拆下的狼皮里子,在兩只箭壺外裹了三層。

  北方一時半會下點雨也不潮,只要不用弓長時間暴露在雨水里,對弓的影響無非是容易壞。

  打起仗來命都要沒了,也沒人在乎弓會不會壞,再者說像他們這種八十斤往上的戰弓,就算不下雨,一場戰斗高強度的打過去,弄不好弓也會壞。

  但雨天對箭的影響非常大,箭羽是一點都不能挨水,羽毛沾水寬度會縮小到原有三四成,箭就打不準了。

  就這么走了三里路,天稍稍明了一點,陰著,雨下得更密了。

  百步之外水氣朦朧,魏遷兒的塘騎自雨幕中返回,沿道路側面被淋得連眼都睜不開,抱拳道:“將軍,官軍冒雨前行,距此地還有十三里,塘騎已與其交戰,折兵四人不能取勝。”

  說著,塘騎搖搖頭,恨恨道:“魏隊長下令撤至八里外。”

  劉承宗頷首示意知道了,讓塘騎到前面支援。

  塘騎不能取勝并不出人意料。

  魏遷兒的塘兵都是好探子,但不是最好的戰士。

  探子也不需要是技藝高超的戰士,盡管有時為壓制對方塘兵必須戰斗。

  但大多數時候只要能探明敵軍所在、遮蔽我軍動向,就算達成使命。

  這樣一條線的山道地形,也無法遮蔽動向,只要能探明敵人做到預警就可以了。

  家丁踏著泥濘道路策騎向隊伍前后,傳達敵軍尚在八里之外的消息,各部隊要準備穿甲了。

  曹耀的炮哨還是亂糟糟的,跟前面兩哨部隊已拉開百余步距離,劉承宗讓人去催他,說:“不行就把那門紅夷炮也丟了。”

  沒過多久,家丁回來道:“將軍,曹哨長讓你過去看看。”

  劉承宗打馬上前,就見到炮哨好多都光著膀子。

  其實這會每哨都有不少人光腳,道路本來就積水,經最前方數百名士兵踩過之后,全成了泥路,有時士兵一腳下去腳丫子就拔不出來。

  使勁一拔,鞋子留在地上了。

  后邊的兵還在走,沒有辦法,就干脆光腳上路,還有些窮苦人家出身的輔兵,趕在這之前,就已經把鞋脫了掛在腰上或放騾子背上了。

  炮哨的士兵正吃力推著那門紅夷炮車,前邊的和騾子一起拽、后邊的兵在推。

  這炮車的四個輪子又小又寬,炮架底盤還低,幾乎是靠人力在泥路上拖行。

  劉承宗說:“我知道你心疼,可這么走十里路,你就是把兵都累死,也得耽誤前邊打仗。”

  曹耀擺手道:“不是,你看,我給它穿衣裳了,炮哨所有四十一門炮,全裝好了散子,炮眼披著兵衣、炮口塞兩件衣裳擋雨。”

  說著,他還扯開自己的無袖棉兵衣,仰著臉向劉承宗示意,指向紅夷炮的炮口道:“我中單就塞里面了,給炮藥擋雨。”

  “這是咱第一位紅夷炮,獅子。”

  曹耀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起一根手指,語氣帶著些祈求:“就讓它再打一炮吧。”

  話說到這份上,劉承宗也不忍拒絕,點頭道:“我讓承運再給你調幾頭騾子。”

  說罷,他打馬一旁等候中軍上前。

  這門千斤銅炮保不住了。

  與賀虎臣拼一場,勝負尚未可知,打完這場仗獅子營很多人都會因這場雨得病,沒有余力再回過頭跟杜文煥打一場。

  時至上午,雨還在下。

  衣裳濕透,在夏季也冷得人不由自主地發抖。

  前方塘騎接連回報,兩軍相隔距離從八里變為六里,六里變為四里,四里變成二里,最后僅余一里。

  走在最前的王文秀部已披上甲胄。

  劉承宗下令隊伍行進放緩,拄著棍子艱難爬上山梁。

  隔重重雨幕,已經能看見在賀虎臣部官軍在狹長山道間列陣的輪廓,魏遷兒的塘騎說,他們正在后退。

  似乎是想找個更寬闊的地方。

  可劉承宗卻看上了前面道路兩側的山梁,士兵輕裝應該可以翻越,便對身邊家丁下令道:“讓軍隊繼續壓上去,不讓他們后退,叫高馮兩位哨長來見我。”

  部隊稍稍停頓,讓曹耀的炮哨能跟上大部隊,隨后隊伍繼續向前,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向敵軍前陣貼過去。

  高顯馮瓤很快過來,劉承宗道:“看見南北兩座山梁沒有?那應該能翻。”

  二將點頭道:“我們翻過去進攻敵軍側翼?”

  劉承宗搖搖頭:“不,翻過去代價太大,你們要看住那,若官軍翻過來,其兵必是輕裝,而且疲憊,攔住他們擊潰他們,。”

  二人抱拳應下,各自回哨前進,選出小隊披甲執銳保護側翼,高顯還派出一隊人,拄著木棍沿山攀上。

  隨后馮瓤也想試試,派了一隊,但他這邊山坡太過陡峭,滑下來好幾個,只好作罷。

  就這點時間,兩軍進了一箭之地。

  也不知是下雨看不清、還是賀虎臣以為面對的還是李老豺,居然先派遣一支馬隊沿官道奔了過來。

  而且是蒙古夷丁馬隊。

  王文秀部那些執丈三丈五長矛的輔兵,一路艱難前行,為的不就這會兒么,片刻變陣,與執刀盾的輔兵在最前結陣。

  旋即挺矛迎馬隊列陣走去。

  馬隊隔四五十步開始放箭,但都穿著鎧甲,這距離也很難打到臉上,幾乎沒有效果。

  他們似乎是再逼近些才看見王文秀部的情況,在二三十步放箭就打馬回陣,反被戰兵們的步射打落數騎。

  隨后步兵繼續推進,幾個刀盾手離隊,上前把戰馬被射翻摔傷在地或中箭的馬兵結果。

  第一次沖突如此,極大地提振了后哨戰輔兵的士氣。

  王文秀部繼續向前壓上,在與敵陣間隔百步時停下,隊伍后面似乎亂了。

  劉承宗遮著望遠鏡看到,一面面盾牌正從后哨士兵的頭頂向前送過去。

  他趕忙向敵陣窺探,一看之下果不其然,官軍在陣前安置了四門小炮,用木棍、長牌、棉衣搭出個簡易的小炮棚。

  砰地一聲,硝煙被雨水擊散,炮子紛飛,那應該是四門涌珠炮,劉承宗看到散子里有顆大彈一閃而過。

  十八兩重的大炮彈與二十顆一兩小炮彈噴射而出,旋風般掃在王文秀陣前。

  兩顆直射炮彈摧穿盾牌,打穿其后士兵,有些炮彈飛得高,則擦著盾牌向后彈射。

  更多炮彈打在兩側山坡與陣前空地,砸出一個個泥坑。

  “造孽了,就你個狗慫有炮?”

  王文秀看數名士兵倒下,百步外的小炮棚子還在打,急的罵道:“炮兵呢,拿炮懟他!都穩住陣型!”

  王文秀說的炮兵不是炮哨,獅子營只是炮哨的炮比較多,其他哨每哨也有十門小炮。

  只不過他們是涌珠、虎蹲混編,這會虎蹲炮是用不了。

  不多時,王文秀有樣學樣,也用長牌搭出簡易炮棚,炮兵牽騾子到旁邊卸下裝有涌珠炮的木架和裝藥炮彈的木箱,在炮棚下組裝起來。

  官軍陣前又是一聲炮響,炮彈再度于陣前打倒數人。

  這次前面有些騷亂,戰輔兵都知道,看哨長的架勢是要和官軍拼炮。

  他們的火力并不比官軍弱,可他們這些人可一直在最前面頂著,挨一炮死傷幾個、挨一炮死傷幾個,早晚全死完,這誰受得了?

  就在這時,王文秀下令了:“前兩排自前陣退到哨后,每挨一炮,前兩排就退回哨后。”

  在他身后,一頭頭騾子馱著涌珠炮上前等待,承運的輜重隊自道旁爛泥路抬下去一個個傷兵。

  王文秀咬住牙關攥緊拳頭,擦了擦頭盔眉庇落下的雨水,站在后哨士兵中間,滿是大胡子的臉上透出狠意。

  “他們要用炮,我們就用炮,他們要來格斗,我們就跟他們格斗,打到他們服氣,打到官軍叫你們大。”

  砰地一聲,王文秀的炮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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