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虎臣披著油衣,站在距離戰場六里遠的坪上眺望。
綿延山梁層林盡染,浸在煙雨中的黃龍山褪去粗獷,綠意盎然。
這里以前是個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的村莊,如今生民盡退,留下滿目瘡痍的斷壁殘垣,寧夏總兵官的軍帳就駐扎于此。
賀虎臣本該離戰場更近一點,但突如其來的雨水,決定了戰斗的進程。
這是最適合扎營的地方,向西向東都很難找到地勢稍高的平地。
二百名從寧夏趕來的邊軍正在坪上,扎下一個又一個軍帳,并用長矛和帳布搭出雨棚,于其下生起火堆。
沾水的木柴燃燒放出巨大煙霧,在坪上升騰而起。
當前線作戰的士兵返回,這能給他們搭衣裳烘烤,軍帳也能遮風擋雨。
賀虎臣是邊軍宿將,盡管并不認為李老豺能贏,依然做了兩算。
若賊兵在接戰后潰退,寧夏兵不再追擊,退還營地修整。
若短時間不能取勝,一樣要且戰且退,回還營地。
他們沒想到連年大旱的陜北會下雨,攜帶的雨具不足。
而且山谷的地形,會讓道路積水,上千士兵的拉撒也會成為大問題,泡在水里水汽蒸騰,會讓很多人生病。
這場戰斗的重點,已經從戰勝敵軍轉變為良好的保暖,來盡量減少士兵減員。
這種環境、這種溫度,即使不去攻打,單憑李老豺的后勤,也會淋濕、生病乃至凍死。
什么叫李老豺的后勤?
就是沒有后勤。
算算時間,前面差不多該傳回取勝的消息了。
山谷中似乎傳來一聲炮響。
賀虎臣皺起眉頭,這離前線足足六里遠,還下著雨。
涌珠炮的聲音,不該傳這么遠。
馬兵穿過雨幕,在坪下駐馬,翻身拜倒喊道:“大帥,神將軍傳信,敵軍并非李老豺,人員兵甲齊備,列陣與我軍相隔百步,對放十三炮不潰!”
對放十三炮不潰?
涌珠炮確實是小炮,裝藥少、炮彈也輕,里頭塞個一斤二兩的大子、二十顆一兩小子,炮管短射程近。
這東西它炮管也做不長,做長就得炸。
但小也是炮,二十顆一兩彈打出去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馬那樣的大牲口,挨一炮也爬不起來。
李老豺的流賊何德何能,能對轟十三炮。
賀虎臣心想:壞了,不是把杜文煥揍了吧?
去年看塘報,游擊路誠跟延水關把總對打,他還覺得這是倆匪夷所思的大傻子。
今年就輪著自己和杜文煥當大傻子了?
但隨后轉念一想,就把這想法拋之腦后。
他認識杜文煥,杜老爺子不會飛。
所以榆林軍不可能今天出現在黃龍山。
會出現在黃龍山道里的,只有可能是陜北巨寇劉承宗。
賀虎臣聽到這消息,非但不驚,還高興起來了。
劉獅子的部隊稱獅子營,是陜北諸寇當中最能打的,誰進延安府,誰就會被他打。
這事陜西三邊將官人盡皆知,賀虎臣敢進延安府,就沒打算繞過這座山。
如今碰面,反倒讓他心里更輕松了。
賀虎臣很忌憚獅子營。
但他怕的不是劉承宗,而是陜北的十萬山峁墚塬。
獅子營藏在暗處,趁寧夏兵松懈來個突然襲擊,天兵天將也擋不住。
但在這條山道上狹路相逢,賀虎臣不怕。
都是邊軍,短時間難以取勝很正常,堵住他就行了,反正這里也跑不開,等杜文煥從那邊封住山道,就天下大吉。
不過看來天下是吉不得了。
半刻之后,另一匹探馬疾馳而來,是四里外二道防線的馬兵。
這次連拜倒行禮都不會了,高聲報告道:“大帥,二道防線被神將軍的兵沖破!馬上就潰過來了!”
“潰,潰過來?”
沒等賀虎臣細問,遠處亂成一團的驚叫聲已經傳來。
先是兩股數十騎的馬兵自二道防線的方向奔來,兩隊人的隊長并馬,似乎在奔走中爭吵,轉眼他們已奔至坪下。
一名隊長引馬兵上坪,另一股馬兵則看都沒看坪的賀虎臣,繼續奔馬西走。
賀虎臣怒道:“他們怎么回事?”
帶兵上坪的隊長不敢言語,直到賀虎臣問第二遍,才抬起頭道:“大帥,賊子在陣中藏了千斤神器,還借雨情陰使炮兵越至右翼,兩邊一齊發炮,神將軍部大潰后撤。”
“你們不在二道防線,跑回來做什么?”
“二道防線擋不住,少帥沒料到前陣會潰,匆忙整軍,被神將軍潰兵沖散,少帥讓我兩隊馬兵來保護大帥。”
賀虎臣一時語塞。
疑問太多了,竟讓他一時間不知該先吵兒子、還是先問軍情,亦或是問跑走那支馬兵。
“我在后面用保護嗎,跑走那支馬隊是怎么回事?”
馬兵隊長深吸口氣道:“他說朝廷還欠著去年軍餉,犯不上在這送命…”
“傻子啊,后路有敵人!”
賀虎臣狠罵一句,想到如今不是生氣的時候,連忙遙指東面急道:“兩道防線如何?”
“亂了,前軍潰兵沖垮陣型,擁堵在前頭,賊兵以精銳追殺,分兵把兩翼士卒堵在山梁上。”
賀虎臣深吸口氣,命家丁傳令,召集士兵前去支援二道防線:“他們潰退,賊兵追擊也會亂,還能回天轉日!”
命令才剛下達,就聽那馬兵隊長道:“大帥快走吧,回不了啦,賊兵沒亂。”
賀虎臣怔住,呆呆抿了抿嘴唇:“沒亂?”
“沒亂,他們以精銳追殺,但賊首,卑職看見了賊首,很年輕,騎個紅毛馬,馳至陣前重新整隊,硬阻住亂勢,后來精銳力竭撤下,就是整完隊的賊兵穩步壓上。”
“神將軍的兵…”馬兵隊長嘆了口氣:“被嚇破膽了。”
賀虎臣看著身后士兵集結,抬手指著馬兵隊長道:“你回去傳令,讓賀誡賀贊退下來,在這重新設防,你的馬兵扎在沿途引導潰兵。”
盡管前線戰斗并不順利,但賀虎臣沒有破膽,他還要再試一次。
若沒有此處營地,他便只能帶兵西撤,但在坪上整隊,能任由潰軍自坪外官道后撤重整,他的部隊也能在坪上從容迎擊敵軍。
至少被潰軍沖散的可能很小。
可二道防線的崩潰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半個時辰。
從紅夷炮掃倒一片官軍破陣,劉承宗只花了半個時辰,就趕著官軍向西推進五里。
劉承宗根本就不知道賀虎臣有二道防線。
那防線直接被前陣潰軍沖散了。
劉承宗把俘虜交給承運看管、派人通知后面鐘虎與李老豺進軍,重整隊伍隊形,在后面耽擱了一會。
在前面追殺潰軍的是王文秀,他跑到二道防線時,神光顯的兵已經把防線沖散,只有幾十個人試圖抵抗,但也不過是且戰且退。
防線是留給前軍撤離用的,官道就那么狹窄,結果被潰軍沖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組織有效抵抗。
而率領軍陣的劉承宗,一路埋頭趕路收攏俘虜,根本看不見防線。
追出近五里路,王文秀派人報信,說他們抓了個俘虜,俘虜說賀虎臣的二兒子賀贊在二道防線。
劉承宗擊掌大悅:“二道防線,那還等啥,快去破了他二道防線啊!”
“將軍,二道防線在后邊呢。”
把劉承宗說一愣,回頭看看排成隊被押著往后走的俘虜,抬手抹了把臉:哪兒他媽有防線?
遍地都是滿地打滾的潰軍被解除兵甲,押著往后走,一路上根本沒遇到阻攔,這就二道防線了?
趕忙讓鐘豹帶人去找俘虜。
魏遷兒跑過來報告:“將軍,前邊一里道北有個坪,官軍在坪上扎營設防、官道收攏潰軍。”
劉承宗勒馬瞇眼朝前望,能看見遠處煙霧在雨中升起,連忙問道:“扎營設防,設寨沒有?”
魏遷兒搖頭道:“沒寨子,就是個小荒村,扎了好多軍帳。”
單是魏遷兒這句話,就讓劉承宗打了個寒顫,想到遮風擋雨的軍帳,心中暖和幾分。
他讓家丁去把消息告知王文秀,打馬朝前去尋曹耀,炮哨正埋頭趕路,劉承宗問道:“還有幾門炮?”
曹耀道:“還有十六門,咋了?”
他心想,要不是劉承宗整隊,估計只能剩下兩三門。
一看把官軍擊潰,戰輔兵都興奮起來,烏泱泱往前跑,炮濕了也沒人管了,只覺得這就贏了。
整完隊一看,濕了十二門炮。
還有個大傻子,捂炮眼噙火繩,肩扛涌珠炮追潰軍,追上抱著炮來了一發。
被頂了個大跟頭,現在人已經在輜重隊的驢車上躺著了。
很舒服。
“前邊有個坪,官軍在坪上布置營地。”劉承宗道:“坪上設防、官道收攏潰軍,那有軍帳還生了火,今天這雨看起來停不了,必須攻下營地,讓官軍挨凍。”
曹耀問道:“你打算咋打,炮哨主攻坪上?”
炮哨主攻坪上?
劉承宗想了想,覺得這未必可行,便道:“不,十六門炮,你編成四隊,一隊四門,一會先看坪上有沒有炮,有就拉兩隊跟他們對轟,沒有的話,拿三隊攻坪下。”
“潰過的兵更容易潰,下邊的潰了,上邊的也別想好好打。”
這會在最前邊追擊敵軍的已經不是王文秀了,后哨的人太累,只能在后面慢慢追著。
最前面的是高顯部下的高應登。
這是個被楊彥昌送回來的榆林勤王軍。
高顯部主力都在山上,只有他這一隊人在官道后邊,兩軍對陣時輪換著上去打了一陣,剛退到后面,紅夷炮就響了。
這小子精明得很,一聽大炮響就知道敵軍要潰,當即不往前走,反倒轉頭去了后邊。
后邊是承運的輜重哨,他隊下除了六個傷兵,五十四個戰輔兵全都騎上了馬,趕在劉承宗整隊前就竄到了前邊。
隨后就一直跟著王文秀追擊,等王文秀的人沒勁了,就換成他的人在前頭追擊,王文秀在后邊收降。
一里路近得很,高應登的兵轉眼就能看見在坪上設防的官軍,他遲疑了一下,但也僅僅遲疑一下。
隨后一咬牙,帶隊向坪上發起沖鋒。
一沖不動,反倒讓隊伍里士兵人人身上插幾根箭,這才打馬兜轉一圈,反沖官道上的重整潰軍。
這次一沖就動,剛被賀虎臣整合起來的潰軍直接再次混亂,被他突進陣中,堵在山道的前部被突入,后面數百人直接再次潰散,被趕著往西跑去。
別的地方都挺好,就是高應登這隊人陷在陣里,賀虎臣率軍自坪上殺下,把他們前后包圍堵在官道上,進退不能。
幸好此時王文秀率二十余人先至,自賀虎臣背后加入戰斗,這才沒讓他們直接投降。
劉承宗見前面打起來,也押大隊急行,到前線一看情況和自己設想中不一樣,干脆對曹耀下令:“先轟坪上,把營地占領再打他們!”
韓家兄弟率家丁自敵軍背后引弓馳射,曹耀則率炮兵各三十余步按下四門涌珠炮,朝大坪連接官道的土路交替轟擊,阻攔官軍援軍。
兩炮轟出,把坪上官軍打退,曹耀率麾下鳥銃手拔刀沿路沖上。
他們沒有鳥銃,只有剛剛從俘虜手上搶的各式兵器。
劉承宗也隨即走馬上坪,指揮后續部隊弓手上坪對官軍進行射擊。
眼看側翼被獅子營占領,官道上的寧夏官軍傳出一聲軍令,旋即向西發起極為猛烈的突圍。
這可苦了深陷敵陣的馬兵,他們在包圍中紛紛落馬,倉促之下步兵陣型還未組建完成,又被官軍猛沖一陣。
最慘的是高應登,陣線被沖破后,不知道被哪個跑過去的官軍順手一骨朵砸翻在地,被踩了好幾腳。
然后又被一名官軍拽起,拉著一起往西跑,費了好大勁才甩開,結果又被身后追擊的王文秀部士兵以為是官軍,直接摁倒在地,大叫:“逮住個俘虜軍官!”
眼看官軍兵陣再次潰逃,劉承宗立在坪上高呼整隊,派家丁隨追擊潰兵的士兵而去,喝止他們繼續追擊。
直到此時,劉承宗才終于松了口氣。
回首環顧,坪上林立著油布帳篷,還有遮雨棚下燃起的一堆堆篝火,劉承宗仰臉望向天空,任憑雨滴自天空落下打在臉上,暢快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