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平望驛。
此地,坐落在平望鄉上。
乃是南直隸東南驛路在直隸境內的最后一站。
再往東南而下,就入了浙江境內的嘉興府,連通西水驛。
而在蘇州府和松江府之間,只有官道卻無驛站。
于是,若是要從應天城出發,到松江府,錯過時間的話,從平望驛轉向松江府,要比從姑蘇驛走官道進松江府,要舒服上不少。
雖然可能會多繞道數十里地,但至少路上有吃住歇息的地方。
驛路官道上。
幾匹老瘦的戰馬,速度均勻的,在后方揚起一陣塵土。
合共六匹馬。
馬背上,六人皆是身穿勁服,嘴巴悶著紗巾防塵。
在馬身側面,都有一個三尺長的小木箱子,被固定在馬鞍下。
此時日頭降落,天色漸晚。
官道上的官吏兵丁、行商路人,都在加緊腳步趕著路,想要到前方不過一里路的平望驛,好好的歇息一晚,好繼續明日的路程。
六匹戰馬上的人,一看便是精通御術,操縱著老馬靈活的在驛路官道上穿梭著。
不多時,六匹馬就停在了建在一片竹林前的平望驛。
平望驛乃是官府驛站,作用自然是以服務來往的朝廷官吏為主。
六匹馬到了驛站前,動作整齊的翻身向著同一側下馬。
如此動靜,自然是引得平望驛里的人靠了過來。
“諸位,此乃平…”驛卒剛剛走出來,正要解釋。
驛卒乃是見這六人不似尋常人,所以姿態放的有些低,生怕得罪了什么厲害人物。
不過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那六人里,跟在為首之人身后的一人,走到了他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塊牌子,亮在了驛卒面前。
驛卒臉色一變,正要跪拜行禮,只聽那人小聲開口:“我等身份,萬不可泄露,若有誤,殺!”
這話,嚇得驛卒心驚膽戰,見面前的人已經將那塊能嚇死人的牌子重新收起,這才無聲的長出了一口氣。
而驛卒的表情,也換上了一副殷勤,彎著腰伸出手向著驛站里面:“幾位爺,快快里面請,今日驛長帶人獵了好幾只野雞、野鴨回來,小的這就安排人送過來。”
而那出面的人,則是轉頭看向身后的驛路。
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正是大明皇太孫親衛朱秀。
朱秀看著驛路上,不斷靠近過來的官吏兵丁、行商路人,從懷里掏出一塊銀錠,丟到驛卒懷里,并高聲的喊著:“好生照料著,我家少爺這次東來,是要做一筆大生意,若是伺候的不好了,小心叫了蘇州府推官老爺過來!”
驛站平日里,也接待有錢的商人。
那驛卒一聽這話,自然是明白,這是在說給周圍趕過來的路人聽的。
驛卒趕忙笑吟吟的將銀子揣進懷里,連連點頭:“小的自是不敢怠慢,誤了幾位爺的大生意,幾位請進。”
兩人最后的對話,很是大聲,引得趕過來的人注意。
有人臉上帶著些譏諷。
看著朱秀等人,有些輕蔑。
大抵不過是內地哪一富商家的敗家子,仗著家里那點錢糧,便在外面趾高氣揚的耀武揚威。
蘇州府推官?
不過一七品小官而已。
這平望驛外過往的人,里面可是有不少,說不得就是三四品的,正在奔赴各地赴任的大官啊。
有人看不起,但也有人留了心。
心想著,這等在外還敢暴露錢財的少年人們。
懷里定然還有更多的銀兩。
又傻又有錢。
這是什么?
這是凱子啊!
部分聽到這平望驛前動靜的人,心里還是盤算著,怎么在這旅途之中,大賺一筆了。
幾縷秋風掃過。
站在朱秀身后的朱瞻基,不由皺起眉頭:“快些進去吧。”
說著,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回頭看向自己的朱秀,微微搖頭。
演的太過,便顯得有些假了。
不過所幸,就算有人懷疑他們的身份,但也不會真的猜中。
驛卒見正主說話,趕忙讓臉上的殷勤,更加的濃郁一些,迎著朱瞻基等六人入了平望驛。
而在平望驛外面,除了少部分有官身,亦或者是領了軍令的兵丁,在驗明正身之后,也都進了平望驛外。
大多數的人,都只能是在平望驛外面的空地上,安營扎寨。
人類是群居性的生物。
尤其是在如今這個年代,游走在外,安全是最沒有保證的。
像平望驛這樣的朝廷驛站,便成為了大多數人,在夜晚休息的好地方。
因為官方的身份,驛站附近不太會有盜賊、悍匪出現。
而沿著驛站趕路,很容易在下一個休息的夜晚,停留在另一個驛站外面。
當然,若是將時間往后劃撥一兩百年。
驛站可就不是一個好去處了。
朱瞻基等人進了平望驛后。
在銀錢開路下,幾人要了一件不算差的房間。
進到房間里,將送來伙食,還想繼續大獻殷勤的驛卒趕走,六人終于是長出了一口氣。
眾人臉上的紗巾也紛紛取出,露出臉來。
這時候,方才能一一看清眾人的樣子。
只見,出了朱瞻基和朱秀外,便是孫安和于謙,以及另外兩名錦衣衛中的好手。
其中一名錦衣衛往嘴里塞了個饅頭后,便翻窗跳出平望驛,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朱瞻基等人,則是圍坐在飯桌前,填充早已空蕩蕩的腸胃。
“按照路程腳力,齊將軍率領的幼軍衛三所,前日便應當抵達松江府沿海地區了。張天那兩所,做多明日也能抵達杭州府海寧縣。”正在啃著一只雞腿的于謙,囫圇吞棗的咽著食物,讓嘴里灌了一口湯后,便斷斷續續的說著。
朱瞻基正在嘗一片清澈的雞湯。
天生地養的雞湯,喝起來格外的滋潤。
一碗下肚,朱瞻基只覺得抗議了一整天的腸胃,都在散發著愜意。
他放下碗,擦著嘴,輕聲說:“王景弘的船隊,還要多久才能抵達錢塘?”
此次出京,朱瞻基為的便是,將一只縈繞在心頭的那個物種,給徹底的消滅在那座破島上。
大明的海面上,容不得那個物種半片舢板下水!
而若要完成此等壯舉,沒有水師戰船的支持,即便是他也無法完成。
于謙最近除了履行幼軍衛經歷的事務,還在接手朱瞻基身邊各類消息的事情。
他微微沉思,少頃開口回答:“王公公的船隊,大概要到臘月,才能抵達錢塘江碼頭…”
今年,又是一個不在京城的新年。
不過于謙卻有些期待。
太孫不能在應天過年無所謂,他到時候定然是能跟著大軍,回一趟錢塘老家了。
于謙在高興于,能在今年新年里回一趟家。
朱瞻基卻已經是眉頭皺起,沉吟著道:“若無船隊,則水師招募操練,無法順利進行。而我們的身份,也要一直隱藏下去…”
“這…”于謙遲疑了一下。
此處的幾人,都清楚這一次為何要如此隱藏身份出京。
因為按照朱瞻基的判斷。
是青史昭昭!
東南沿海地區的倭患,從來就不是簡簡單單的,單純是從東瀛島上跑出來的。
更多的時候,沿海小范圍的倭患,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大明地方上的權貴們,將家丁仆役假扮成倭寇,在沿海行惡事,劫掠搶奪百姓財富為己用。
甚至于,這些人嫌棄自己搶的不夠利索。
便開始與真正的倭寇里應外合,充當內應,讓干起燒殺搶劫更加利落的倭寇,在他們提供的信息下,更加高效的搶奪大明沿海財富,事后只要坐地分贓即可。
朱瞻基之所以選擇隱蔽行蹤,為的就是要在暗處觀察東南地方。
他要看看,這些地方上的士紳權貴們,是如何在朝廷大舉殺倭的行動下,暗中與倭寇暗通款曲,賣國求榮的。
齊子安和張天率領的幼軍衛,是擺在明面的。
將要北上返回錢塘的王景弘也是明面上的。
哪怕是,已經交托五軍都督府督辦的,在沿海地區招募水中好手入水師,也是故意放在明面上的。
為的,就是要吸引那些明奸們的注意,要讓他們忍不住的動起來。
如此,一直藏匿身份行蹤的朱瞻基,就能在暗處,將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攘外必先安內。
老祖宗用血淚總結出來的道理。
沒有理由不相信。
一頓飯剛剛吃飯。
一直開著的窗臺外,躍進一道人影。
不是旁人,正是一開始從窗臺跳出去的那名錦衣衛。
只見他快步走到朱瞻基面前,單膝著地。
“啟稟太孫,有松江府軍情。”
“念。”朱瞻基微微抬頭,沉聲道。
“前夜,齊子安率領幼軍衛三所兵馬,由松江府往金山衛駐地奔赴,途中遇松江府拓林村一少年,得知拓林村滿村三百零九人,皆被上岸倭寇殺害。如今,齊子安已下令駐扎拓林村,全軍上下誓要殺盡倭寇。以一城倭人,祭奠拓林一村百姓。”
飯桌,被猛的拍響。
桌子上的碗筷,滾落一地。
朱瞻基已經滿目怒火,牙關咬緊,聲音從牙縫之中擠出:“賊人安敢欺我大明百姓!”
聽著那個并不知道在何處的拓林村,因倭寇慘死三百多人。
朱瞻基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一座巨碑。
想起了一組將拓林村乘十萬之后的數字。
那是一篇血淚書寫的歷史。
而造成那個數字的,便是如今的這些倭寇血脈!
于謙等人,明白太孫的怒火起因,但卻看不懂太孫臉上那恨不能食倭血水的執念。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吐出一口濁氣,朱瞻基依舊一臉陰沉的看著于謙等人。
他的情感,于謙他們不懂。
但是朱瞻基知道,他要給這個世界,修復一些東西。
女媧補天,要用五彩石。
他縫補稀罕,便用那座賊島上的血肉完成吧!
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物種都是自然的禮物。
但是,卻有一個物種,該永久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房間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已經用完了餐的幾人,在請命之后,除了需要輪換值夜的,都在準備著在地鋪上安歇。
床,自然是只能留給太孫的。
雖然床足夠的大,太孫也一再的要求眾人,但尊卑之分卻讓大家都不敢亂做事。
月明星稀。
平望驛窗臺外的竹林里,在夜風下嗖嗖的響著。
朱瞻基站在半虛半合的窗戶后面,目光靜靜的注視著寧靜的夜色。
他的心緒,至今也未能平復下來。
他想到了那數十年的艱苦歲月,那些先輩們拋頭顱灑熱血,奮不顧身,舍小家為大家的奉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們為的是一個朗朗乾坤世界。
他們中的很多人并沒有看到,但他們所期待的那個有朗朗乾坤的世界,卻真的實現了。
夜風很涼。
朱瞻基的眼角,被風吹的有些濕潤冰涼。
“殿下,為君者該不起波瀾,不漏聲色…”
身后,越發干練起來的于謙,小聲的諫言著。
朱瞻基抬起手,順勢擦去眼角的露水,回首看向于謙笑了笑:“小錦鯉,你是膽肥了?敢如此僭越?”
于謙聳聳肩,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長衫:“微臣若要入閣,便不能事事恭順,如此于國家無益。”
朱瞻基愣了愣,然后點點頭,肯定的說:“小錦鯉,你肯定能入閣,權傾朝野!”
于謙被夜風吹的一顫,他趕忙搖頭:“微臣是要長命百歲活的久久的,可不敢半道上就被砍了頭。”
朱瞻基笑了笑,沒再說話。
夜風逐漸的大了起來。
讓窗外的竹林,葉片摩擦響動的聲音,也更加的大了起來。
朱瞻基緊了緊身上的衣裳,目光憂慮的看向外面。
于謙將雙手都縮在了胸前的衣衫里面,雙手緊緊的攥著衣衫。
“剿滅倭寇非是易事,海洋太大,大到他們只要躲起來,我們就找不到…”朱瞻基說出了心中的憂慮。
于謙皺皺眉,也知道太孫所言,是朝廷一直以來剿殺倭寇最大的難點。
海洋實在是太大了。
便是將整個大明的戰船扔上去,也鋪不滿視線里的海面。
“那是什么!”
忽然,于謙低聲驚呼著,目光定定的看著窗外。
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球上,有一道火光映射著。
朱瞻基心一沉,趕忙看過去。
只見在窗外的竹林里,不知什么是有,隱隱約約的有火把照亮。
難道是行跡暴露,被沿海明奸勾結倭寇殺過來了嗎?
朱瞻基不由揮揮手。
于謙趕忙轉身,將門外以及地上的朱秀、孫安和兩名錦衣衛叫了過來。
“用火銃!”
“近到五十步內,不用顧忌,直接放槍!”
朱瞻基面沉如墨。
他已經殺心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