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爹。”
“爹!”
最后一聲驚呼吶喊,將寂靜的晨野打破。
遠處的林地里,無數只的林鳥,撲騰著翅膀,從枝頭飛起,盤旋在天空之中。
遠方,大群的黑鳥,正在成群結隊的盤旋著靠近人類居住地。
空氣中,很是潮濕,冰涼的秋霜,鉆進人類的肺腑之間。
難得的清醒。
然而,空氣中不光有這些。
還帶著一絲絲冰冷的血腥味。
拓林村外的空地上。
一支大明軍隊,剛剛抵達,正在四處戒備。
鐵頭緩緩的抬起頭。
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
這馬很熟悉。
通體黑毛,柔順的像是隔壁村李丫頭的秀發一般。
在馬前,是那個昨夜里,意識昏睡之前,看到的大將軍。
他在干什么?
鐵頭的嘴巴不由長大。
將軍在為他牽馬!
心中帶著震驚和不安,鐵頭將頭抬得更高一些,視線投向前方。
這是哪里?
這是拓林村!
自己怎么又回來了?
鐵頭心中越發的震驚。
然而,當拓林村的全貌出現在他的眼前時,更加的震驚。
只見眼前的拓林村,再也沒有了往日里的安寧和歲月靜好。
雖然低矮破舊,但被收拾的很整潔的村落屋舍,如同正在彌漫飄散著煙塵。
屋舍倒塌,院墻傾覆。
村子里的那顆大榕樹,只留下一人高的樹干。
整個拓林村周圍,滿地灰燼,將原本還有些綠意的大地,徹底的變成了灰白一片。
街道上,無數的尸骸,遍地都是。
那是張大爺!
那是王嬸子!
那是狗蛋!
那是花丫頭!
那是…
那是爹!
哐當一聲。
鐵頭從馬背上墜落了下來,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
他看到了,在村子里,那些大明官兵,正在從各處,將村民們的遺體,搬運出來統一到一處。
其中,便有他父親的遺體。
“你醒了?”
齊子安回頭,臉色有些凝重,但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緩和一些,看向不知為何掉到地上的鐵頭。
鐵頭的嘴唇在不停的顫抖著:“將…將軍…這是…這是哪里…”
他有些不敢相信,努力的搖著腦袋,似乎是想要確定,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可是,這里的一切都是現實。
齊子安有些疲倦,讓人攙扶起鐵頭,嘆息一聲:“拓林村!你昨夜一直在馬背上呼喊著。”
兩名幼軍衛官兵,只覺得手上一沉。
鐵頭整個人兩腿一軟,幾乎是要再次跪倒在地上。
他的雙眼在一瞬間變得血紅,嘴角泛著白色的唾沫,兩手顫顫:“拓林村…拓林村…我爹要我快跑…快跑…”
“爹!”
鐵頭大喊了一聲。
聲音里,滿是愴然,令人不由的感同身受,幾乎就要凄然淚下。
鐵頭已經是掙脫開了官兵的攙扶,他強忍著腳下的疼痛,以及空蕩蕩的肚子,撒開了腿向著熟悉卻又陌生的拓林村奔跑過去。
“你小心,腳上有傷!”
幼軍衛的官兵,忍不住在后面喊了一聲,更要追上去要那傻小子治療傷口,卻是被身邊的同伴拉住。
齊子安搖搖頭,顯得越發的悲痛起來:“讓他去吧,帶幾個人幫著這少年,好好安葬他父親。”
軍務要緊。
剛剛領兵來到松江府的齊子安,即便再如何悲憤于拓林村慘案,卻也無可奈何,他需要查清昨夜發生了什么,需要整頓軍務,需要聯絡松江府本地衛所,還需要加強海防,為后續朝廷出兵海外,剿滅倭寇做準備。
事情很多,沒有更多的時間,讓齊子安悲天憫人。
將牽了一夜的馬,講給身邊的親兵,齊子安向著化為廢墟的拓林村靠近。
在后方,火頭營有人趕了過來。
拿著一個大木碗,趕到了齊子安身邊。
“將軍,連夜趕路,一夜未眠,您該吃些東西了。”
說著,火頭營的人抬起手中的碗。
齊子安看了一眼。
是瘦肉粥。
里面甚至于還漂著幾片綠葉。
這是金貴的東西。
可是齊子安卻并沒有多少胃口,哪怕他的胃已經抗議了許久。
搖搖頭,齊子安吩咐道:“三所人馬輪休,每所一刻鐘時間進食,半個時辰休息。”
幼軍衛三所兵馬,輪休加起來大概要四個小時左右。
到時候,也就到了正午。
火頭營的人又下意識的抬抬手中的碗,見將軍已經不理自己,轉身繼續向著拓林村走去,他也只得是無奈的咬咬牙跺跺腳,轉身往回趕。
將軍說了,每所只有一刻鐘的時間進食,半個時辰合眼休息。
他不敢耽誤,要快些將軍令傳回火頭營,好盡快安排完食物,讓大家能多休息一會兒。
少頃。
齊子安已經走到了拓林村中。
在他的身后,也跟來了三名幼軍衛千戶,并著軍中書吏等人。
人一進到拓林村中。
那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和人被燒焦后的惡臭味,便怎么也擺脫不掉,揮之不去。
進到村子里的人,無論是齊子安,還是幼軍衛中軍職最低的普通官兵,紛紛無不皺眉,面露憤怒和殺氣。
拓林村中一片狼藉。
無數的尸骸在被整理著。
這些在昨日,還有著無數的歡聲笑語的村民們,此刻一個個都無聲的長大的雙眼。
他們死不瞑目!
賊人的手段很殘忍,駭人聽聞,見者驚悚。
村子里,幾乎就找不到一具完好的尸首,每一具都經受過無盡的摧殘和迫害。
下至未成年的女童,上至行將就木的老嫗,紛紛衣不蔽體,滿身狼藉。
即使經歷過無數的生死血戰,齊子安也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他痛苦的合上雙眼,仰起頭,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握緊的拳頭,幾度顫抖,終究是不能平復。
“將軍。”
“已經查清了…”
身后,有軍中的好手,在齊子安的身后有些憂慮的小聲開口。
齊子安點點頭,長長的出了一口淤積許久的濁氣:“說!”
將軍的話很簡短,只有一個字。
但是在場的人,都能感受到齊將軍內心的憤怒,那里定然已經是一片火海。
“倭寇是自海上而來,駕小船躲過了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的巡查。約莫百人左右,行動迅速,先是殺光村中男性,而后…”
而后是什么?
那人已經不敢往下說了。
齊子安的牙根處,發出了一聲脆響,他強忍著心中的憤怒:“接著說!”
官兵渾身一顫,將聲音壓得更低:“而后淫辱村中婦孺…隨后殘忍殺害…最后帶著搜刮到的錢糧,再由海面逃走…”
現場的呼吸聲,陡然變大。
所有人,都在強忍著心中的憤怒,而無處發泄。
“這是大明的恥辱!”
齊子安憤怒的嘶吼著,想要將心中的怒火,全部傾斜出來。
身為武將,親眼看著本該被他們所保護的大明百姓,慘遭倭寇賊人的殺害,讓他怎么也無法原諒。
齊子安回過身,看向軍中將校書吏們,他的雙眼也已經是一片血紅。
只見他臉色一片鐵青,憤聲道:“這是大明的恥辱!乃大明之國恥!我等身為明將,不報此仇枉為明將!枉為明人!枉為人!”
“報仇!”
“報仇!”
“報仇!”
在場將校被感染著,高舉著手憤怒的吶喊著報仇的言論。
齊子安重重點頭,回首看向拓林村村民尸骸匯集處,然后再次開口:“今日倭寇殺我一村,明日我軍屠他一城!殺盡倭人!”
“屠其城,殺盡倭人!”
“屠其城,殺盡倭人!”
這一次,整個拓林村內外。
無數的幼軍衛官兵,起身吶喊著,宣告著大明軍人們的誓言。
官兵們洪亮的誓言,直沖云霄,似要擊破天宮。
軍心可用!
齊子安依舊沉著臉,但對這將校官兵們,肯定的點點頭。
他高舉起手:“待殺盡倭人之日,本將為爾等輕功!”
拓林村內外,再次響起一片洪亮。
而齊子安則是招來三名軍中千戶,及幾名書吏,吩咐道:“派出人馬,去金山衛及青村中前所,問一問他們到底是如何防備的。太孫將要駕臨沿海,備戰倭寇,如今松江府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等事情,問問他們是準備提頭去見太孫嗎?”
這話講得好沒道理。
要知道,松江府境內,攏共才多少兵馬?
金山衛加上青村中前所、南匯咀中后所,不過才七千多人馬。
可是松江府的海岸線有多長?
便是將人都撒出去,也看不住這漫長的海岸線。
齊子安同樣知道松江府的情況,但他還是要這樣做。
須知,殺雞儆猴。
在軍中統一思想方面,總是會起到無與倫比的作用。
如今,松江府拓林村出事,松江府境內的衛所,就成了那只雞!
邊上的將領聽到將軍的吩咐,立馬向書吏點頭示意。
眾人當即領命,帶著人先行書寫好軍中公文,再選人去金山衛和青村中前所傳信問責。
而齊子安,則是帶著余下的人,開始在拓林村中巡視起來。
他已經決定,自己這次帶來的三個千戶所,暫時就駐扎在拓林村。
在拓林村外面的墳地上。
這里埋葬著的,都是多少年以來,生活在拓林村里的人。
他們沒有所謂的祖墳女人不得埋葬的說法。
只要是拓林村的人,死后都要被埋葬在這里。
墓牌,面朝拓林村,眺望東方的大海。
這個時候。
墳地里,站著幾個人。
一座新起的墳,因為時間原因,只立著一塊木頭刻出來的墓碑。
鐵頭跪在墓碑前,雙眼通紅,已經幾度昏厥。
眼前,是鐵頭父親的墳。
墳的旁邊,一座已經被青草包括的墳,是母親的。
幼軍衛甲字營伍長張五林,帶著自己的幾名手下,腰別著刀,手提著鐵鍬,靜靜的站在一旁,默默的等候著。
“爹…”
“兒子還沒有掙回來一百畝的地啊…”
“娘走了,你也走了,村子也沒了…”
“鐵頭還能去哪里…”
“爹…其實隔壁村,李丫頭已經答應我了…只要我明年帶著五兩銀子,就可以去她家將她娶回家了…”
“到時候,兒子就可以給你生一堆孫子出來,咱們家總有一天,也能像黃老爺他們家一樣…”
“可是…爹你為什么要這么快去找娘啊…”
遠方,傳來了嗚嗚聲。
是軍中召集官兵的號角聲。
站在一旁的,幼軍衛甲字營伍長張五林,目光一凝。
當初在南疆,還顯得很是稚嫩的張五林,如今已經迅速的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人。
他的臉頰消瘦鋒利如刀削,目光之中滿是鎮定沉穩,聞聽軍中號角,立馬向手下示意,然后走到鐵頭身邊:“走吧,將軍在召集大軍。昨夜聽你一直念叨著水師,與你說道說道,太孫馬上就要來了,水師要招募整編,我等著與你一起,為拓林村的老少們報仇。血仇,當以敵人鮮血祭奠!”
時間,已至正午。
日頭最烈的時候。
拓林村邊上,面朝大海,種滿紫藤樹的荒地上。
三千多幼軍衛官兵,除了留守防備的人,盡數齊聚,軍容整齊,隊列成線。
龐大的軍陣,寂靜一片,唯有濤濤的海風鼓動著不絕的海浪,光潔的紫藤樹發出沙沙的聲響。
三百零八座新墳,墳包渾圓,面朝大海,一面面墓碑,以深紅漆就,如淵似血,等待著仇人頭顱的祭奠。
一桿大明龍旗,被深深的插在前方的海灘上。
龍旗迎風招展,如同一員大將,帶領著身后的三百零八位悍卒。
張五林帶著鐵頭趕了過來,去向總旗回稟。
在總旗示意下,張五林駐足陪著身邊的鐵頭。
“將軍們已經定下來了,要為拓林村遇害百姓們,舉行軍中葬禮。”
“三百零九響,每一響代表著拓林村的一名鄉親…”
鐵頭聞聲,有些意動,眼眶中不由的再次充斥著淚水。
這里有三百零八座新墳。
可明軍卻又三百零九響。
多出的那一響,鐵頭知道,這是眼前的這些官兵,在告祭自己的父親。
手臂被托住。
鐵頭微微回頭,就看到那個叫做張五林,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伍長,在沖著自己笑。
陽光下,年輕的伍長,給了鐵頭最大的信念。
“舉槍!”
幼軍衛中的將校,已經手持長刀,直指蒼穹,怒吼著。
唰唰唰。
一柄柄新式火銃,斜指蒼天。
“三百零九響,依次排開,依次射擊。”將校繼續發布著軍令。
“預備!”
“放!”
隨著一聲放,第一桿火銃的槍口,噴射出巨大的火光和煙塵。
而后,像是連鎖反應一般。
整個拓林村外,紫藤樹旁,炸起一聲聲巨響。
整整三百零九響。
一響不多,一響不少。
整片新墳地,被一片白煙籠罩著,飄向九天之上。
鐵頭這時候已經忘記了時間。
他只覺得,那一聲聲的巨響,是在護送著那些往日里的鄉親們,去到一個美好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鐵頭的耳邊,有那個將軍的聲音傳來。
“幼軍衛乃太孫親軍,你可愿入我幼軍衛?”齊子安目光深邃,平靜的注視著眼前拓林村唯一的遺孤。
鐵頭有些茫然。
而在他身邊的張五林,卻是臉上一喜,趕忙推搡著他回身。
“將軍在問話!我幼軍衛,乃是朝堂數得上數的精銳,入幼軍衛,你可親手報拓林村血仇!”
太孫殿下的親軍嗎?
那些放光放響的火銃,似乎一下子就能殺死一個敵人啊…
鐵頭有些向往的盯著,那些正在收拾火銃的幼軍衛官兵。
最后卻是搖了搖頭,他抬起頭看向齊子安,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鐵頭多謝將軍厚愛,可鐵頭已經和父親說好了,要去水師為家里賺回一百畝的田…”
鐵頭已經說不出后面的話了。
可齊子安卻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不愿意來幼軍衛的。
張五林有些恨鐵不成鋼,臉上滿是焦急和責怪,就要出身質問鐵頭為何要這般的執拗。然而,他看到了齊將軍在對自己搖頭,于是只得沉默下來。
想了想,張五林也有些明白了。
或許,鐵頭在父親被殺之前,許下的承諾,會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依靠了。
雖然在南疆那片不知方向的山林之中,他親眼看著老伍長,死在自己的眼前。
但他依舊無法與鐵頭感同身受。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他不是鐵頭,他又如何能為對方做出決定?
齊子安倒很是坦然,他不過是見這少年秉性純良,身子骨也不錯,便想著他到幼軍衛,軍中對他也能多有照顧。
至于少年要去水師?
也不算是個壞主意。
畢竟,眼下這次,太孫再次出京來東海沿岸,為的就是殺倭。
殺倭,水師必定是要加強建設的。
笑了笑,齊子安開口道:“這一次無論朝廷,還是太孫,對水師擴建,都十分重視。三寶太監的副手王景弘公公,也要率領戰船歸來。到時候,本將與王公公分說一二,將你送進水師之中,了你一樁心愿!”
剛剛還在為鐵頭惋惜的張五林,雙眼再次一亮。
他可是知道,有了齊子安這番話,鐵頭的未來可就大不相同了。
要是鐵頭自己去應征入水師,怕是只能從最低層的水手做起,想要立功,想要殺死,想要為他們家買來一百畝的地,還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可現在有了齊將軍的作保。
只要鐵頭入了那王公公的眼,進到水師里面,起步就要比別人快上不少。
興奮的張五林,不由的用力拍拍鐵頭的后背。
鐵頭也是剛反應過來,連忙抱拳彎腰:“草民多謝將軍厚愛!”
齊子安甩甩手,已經提起腳步:“如今就跟著張五林這小子,熟悉熟悉軍中的規矩。水師那邊,裝備是比照我幼軍衛的。”
有將軍的命令,和身邊這個年輕的伍長學習。
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鐵頭,也不由的露出笑容來。
他笑著臉,咧著嘴看向張五林,傻呵呵的笑著。
張五林一撇嘴,翻翻白眼,抽向鐵頭的后腦勺。
“看什么看!沒聽將軍的話?你現在就是老子手底下的一個兵!給老子好好的聽著話!”
鐵頭依舊是呵呵的傻笑著。
“是是是…”
正午富有活力的陽光下。
兩個少年人,不由的一起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