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望驛外的竹林里。
疾風板蕩,火光漸亮。
一片片的竹葉,從枝頭上飄落而下。
在火光的照耀下,已經有人影出現在朱瞻基等人面前。
兩個向外的窗臺后面,四桿火銃從眾人攜帶的木箱里取出,直指窗外。
同樣站在窗臺后的朱瞻基,手中也已經握著一柄更短一些的火銃,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則是一個彈藥袋,上面插著近十枚包裝好的彈藥。
一道倩影出現在窗臺外的竹林地里。
一襲略微有些簡單的素白色長棉衣,深棕色絲線在布料上繡著蒼勁的枝干,周圍點綴著一朵朵怒放的桃紅色梅花,從肩頸到腰際,一根玄紫色的寬薄綢帶勒緊可一手環抱的細腰,突顯出身段的窈窕。
麥芽色的肌膚,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健康的光澤。
再往后看。
只見從遠處的竹林里,五六個身穿麻衣,褲腳卷起,手上提著開山刀的男人們,在不斷的追趕著跑在前面的女子。
男人們的速度,比前面的女子要快。
眼看著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平望驛里,窗臺后的朱瞻基等人,都能看到最前面女子那張無暇的臉頰上,正布滿著焦急和慌亂。
在后面,那些男人們淫蕩的笑聲,也已經傳入眾人的耳中。
“哇哈哈…”
“桀桀桀桀…”
“小娘子,你是跑不掉的!”
“莫要再跑了,哥哥們定能教你美美的像是上了天一樣…”
“桀桀桀桀…”
男人們的笑聲,刺耳難聽。
窗臺后,朱瞻基眉頭微微皺起。
他有些判斷不定,眼前這一幕,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這些人裝出來的,就為了送一個女人過來,再行靠近。
一旁的于謙,已經滿臉的焦急。
他忙抬起手:“預備!”
噌噌。
幾人手上的火銃,已經按照各自位置,各自瞄準越來越近的不明身份之人。
八十步!
距離朱瞻基劃定的五十步,只差三十步。
女人身前。
波濤洶涌。
繞過肩頸,勒緊細腰的綢帶,在奔跑著不斷的飛舞著。
女人已經看到了驛站里,開著的窗戶后,站著的人。
她的眼中流露出哀求,一支橫著的竹條,在她的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傷口,有血珠在逐漸的滲出來。
“救命…”
女人嗓音沙啞的呼喚了一聲。
五十步!
“放!”
于謙再也忍不住,他不敢讓外面這些人再做更多的靠近。
哪怕是五十步外的那個女人!
朱秀、孫安以及兩名錦衣衛,早就憋得慌了。
聽到于謙的話,當即扣動扳機。
砰砰砰…
四聲槍響。
竹林里,響起四聲慘叫。
女人已經到了三十步內。
而在她的身后,還有兩人在繼續追趕著。
“火銃!”
“他們不可能這么快再開槍!”
“替老三他們報仇!”
僅剩的兩個手中揮舞著開山刀,面目猙獰的男人,并沒有被還在冒著煙的火銃嚇跑。
似乎是誓要將已經靠近到窗臺前的女人抓住,還要為自己的同伴報仇。
又是一聲槍響。
朱瞻基手中的短銃槍口,冒出一圈白煙。
槍聲下,僅剩的兩人再去一人。
而朱秀則已經和孫安兩人,翻身跳出窗臺,將逼近到跟前的女人攔住。兩人一前一后,將女人架在中間,不讓走也不讓再靠近窗臺。
而在前方,僅剩的那人,終于是止住了腳步。
只見他的額頭,有汗水滲出。
握著開山刀的右手手掌,也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他停下了腳步,身子后退了半步。
男人的瞳孔,已經開始稍稍的放大。
他看得清楚,只見最后開槍的那人,已經將一個圓筒一樣的東西,直接塞進了火銃槍管里面。
再次瞄準自己。
而在兩側。
那先前明明已經開過槍的兩桿火銃,也已經是瞄準了自己。
三桿火銃對著自己。
讓手拿開山刀的男人,不由的兩股戰戰。
這是什么槍?
竟然這么快?
這么快就能再次瞄準激發?
遠處,平望驛里,也已經有被槍聲驚醒的驛卒,在趕過來了。
狗命要緊!
腦海里念頭一閃,男人當即再不猶豫,轉身就要逃走。
砰砰砰。
整齊的三聲槍響。
竹林里,眨眼間歸于平靜。
而在不遠處,那個剛剛轉過身的男人,身子僵硬的立在原地。
在他的后背上,三個拇指大的孔洞,正在不斷的向外面涌著鮮血。
而被朱秀和孫安架在中間的女人,也已經被接連的槍聲,嚇得蹲在了地上,兩手捂著耳朵,身子不停的顫抖著。
噗通一聲。
最后一人,直挺挺的倒在了竹林地里。
在一旁的院墻邊上,驛卒們的腳步聲也已經傳了過來。
朱秀回頭看了一眼朱瞻基,然后向同樣看過來的孫安點點頭,便抬起腳趕到院墻拐角去。
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朱秀也已經是重新趕了回來。
威脅解除。
于謙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朱瞻基則是面帶好奇的將兩肘撐在窗臺上,手中的短銃輕飄飄的斜著向下。
短銃里,也已經是重新上了第三顆彈藥。
“他們為何要追殺你?”重新回來的朱秀,同樣是將自己的槍換上新的彈藥,語氣嚴厲的審問著還蹲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滿目淚水,臉頰上布滿灰塵,兩道泛白的淚痕清晰可見。
她依舊是失神惶恐的,抬著頭看著正用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的,另一批六個男人。
“他們為何要追殺你?”朱秀皺著眉,再次發問。
女人整個身子一抽。
她目光惶恐的小心回頭,看著離著自己不遠處的,地上的六具尸首。
忽然,她猛的站起身,既然是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
這番動作,嚇得朱秀和孫安一跳,連忙后退好幾步,舉起火銃全神戒備的瞄準著女人。
而女人卻好似毫不察覺,直撲撲的沖到最后一個被射殺,也是離著最近的那具尸體前。
她雙腿跪在地上,渾身不停的顫抖著,雙手握緊匕首。
在朱瞻基等人的注視下。
女人竟然是猛的將匕首插進那具尸體的背上。
然后。
六個人,就看著這個女人,一下一下的將匕首插進尸體后背,再一次次的拔出。
女人狀如癲狂。
像是沒有看到,她眼前的尸體,整個后背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
便是那堅硬的脊椎骨,也在女人手中匕首的不斷抽插下,斷裂成好幾段。
“朱秀!”看著眼前的場面,朱瞻基緊鎖眉頭,喊了一聲。
朱秀當即反應過來,連忙帶著孫安兩人上前。兩人一左一右,伸手想要將女人給拉起來。
“啊…”
然而。
就在朱秀、孫安兩人剛剛伸手的時候。
女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吶喊聲,她將剛剛抽出的匕首,懸在半空中胡亂的揮舞切割著。
“嗯…”
朱秀的嗓子里,發出一聲悶響。
他已經是左手按在了右臂上,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
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
眼看朱秀受傷,孫安一咬牙,高高抬起手中的火銃,然后用槍托重重的砸在女人不斷揮舞的手上。
哐當一聲。
女人手中的匕首被砸到了地上,而她也緊緊的抱著被砸中的手。
回過頭,女人滿臉的淚水,憤怒的盯著攙扶著朱秀的孫安。
“再動,莫要怪我等不客氣了!”強忍著手臂上的疼痛,朱秀將自己的火銃抬起,只隔著一尺不到的距離,對準女人的面頰。
大概是先前已經見識過火銃的厲害。
這時候眼看著火銃那黑洞洞的槍口,直直的沖著自己,女人終于是冷靜了下來,她一下子向后跌坐在地上,攤著兩只早已糊滿鮮血的雙手。
低低的嗚咽聲,從女人的嗓子里發出。
“殿下,不要出去!”
窗臺后,于謙眼看著朱瞻基已經翻身跳出窗臺,不由的低聲提醒了一句。
可是朱瞻基哪里聽他的,已經是手里拿著槍,雙手環抱在胸前,走到了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邊上。
于謙心中不滿,臉上急切,咬咬牙看向身邊的兩名錦衣衛。
在兩人的幫助下,于謙也跳出窗臺,到了外面的竹林里,擔心朱瞻基的安危,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朱瞻基已經到了女人的面前。
帥氣的男人,總是能吸引大多數女人的注意。
跌坐在地上,雙手染滿鮮血的女人,同樣不能例外。
她茫然的抬起頭,看向儼然是這六個人里為首的少年。
“你為何會在這里?發生什么事情了?”朱瞻基平靜的注視著眼前這個膚色健康,面容姣好的女人,輕輕的詢問著,手中的火銃則是似有似無的晃蕩著。
離的近,朱瞻基才算是看得清楚。
按著他這些年的經…見識,這個女人的樣貌,至少在九分左右。
不比東宮里三個丫頭差。
因為視角的原因。
他隱約的看到一個(·Y·),包裹在一抹絲綢下。
是個健康的女人!
朱瞻基在心里追加了一個評語。
但心里也稍稍警覺了一些。
這個女人,外面穿著被浣洗修補著的素白色長棉衣,一副普通百姓的裝扮。
但是,為何在里面,卻是用著絲綢。
這可不是普通百姓,能夠用得起的。
哪怕,它只是一小塊而已。
況且,這個女人用的,可不算是一小塊。
“他們殺了父親…”
“我們的口糧和行囊都被搶了…”
大概是因為朱瞻基長得就很讓人信任,女人低聲的訴說著。
強盜?
朱瞻基在腦海中回想著,近期蘇州府地帶是否有悍匪強盜的記錄。
而趕過來的于謙,則已經是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把短刀,擠到了朱瞻基身前。
他顯得有些緊張,目光不時的盯著,就在女人身邊不遠處,那柄被鮮血整個包裹住的匕首。
咽了咽口水,于謙問:“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地,要往哪里去,為何會遭遇這些人?”
一股腦的,于謙將心里的疑惑給問了出來。
他到現在,都不太相信,這個女人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這里。
就算是身后有人追殺,也該是往平望驛驛站門口跑。
那里才是人聚集最多的地方,晚上門口也有驛站的驛卒把守。
再者…
他也看到了那一大塊絲綢…
非奸即盜!
說的定就是從哪個暗處冒出來,想要借機靠近到太孫身邊,意圖不軌的。
可是…
于謙心里又有些別的疑惑。
就是眼前,那具被破壞的不成樣子的尸體。
若是刻意安排。
誰會有這么大的魄力,舍了六個人的性命,就為了…
送女?
而且,若是一伙的,怕是也做不出這等,摧殘尸體的行為了。
女人看了一眼梗著脖子,看著自己的另一個年輕人。
她凄然一笑,無暇的臉頰上,帶著絲絲的悲傷,讓人不禁生起想要呵護的想法。
“回幾位大人的話,小女姓岑名可,家住蘇州府寶山所旁的高橋村。”
“因為…因為父親聽聞松江府鬧倭患,所以這才要南昌府親戚家暫時避禍…”
于謙仔仔細細的聽著,辨別著這個自稱為岑可的女人,話里是否存在漏洞。
然而,從目前來看,于謙找不出破綻。
沿海地區倭患不斷,很多有門路和去處的百姓,都會選擇居家搬遷。
岑可方才所說的寶山所高橋,就在長江邊上,東邊沒多少距離就是松江府,在江西南昌府有親戚可以投奔的話。
走驛路,進浙江,再沿著驛路到江西,是對的路。
而且岑可很是小心的聲明,是暫時避禍,而不是逃避賦稅,這很符合普通百姓在被人盤問時的對答。
“路引何在?”被于謙擋在身后的朱瞻基,問了一句。
從蘇州府到南昌府,那可不近,早就過了朝廷規定的移動距離。
若無官府開出的路印,就可以被當做流民對待。
岑可微微一愣,目光轉動,越過于謙,看向其后的朱瞻基。
于謙像是抓住漏洞一般,當即大聲呵斥:“路印拿出來!”
隨著他一聲喊,朱秀等人當即又抬抬手中的火銃。
岑可眼神凌亂了一下,然后緩緩的將手塞進懷里。
不多時,她便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一個信封,遞到于謙面前。
于謙趕忙接過信封,打開將里面的路印取出,湊到眼前細細的辨別著,然后點點頭送到朱瞻基面前:“沒問題。”
朱瞻基點點頭,沒有接過岑可的路印,再次發問:“你又是如何,被那些賊人追殺的?”
“…”岑可遲疑了一下,良久之后在支支吾吾的開口:“他們是見小女子…所以這才…父親將我們的錢糧都拿了出來,他們還是不放過…父親護住了小女子,要我快跑…”
長得好看,并不是錯誤。
但長得好看,還在外面拋頭露面,沒有依靠,才是真正的錯誤。
朱瞻基點頭道:“可按理說,你們也該是在驛站外休息的,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平望驛是建在驛路邊上,竹林是在驛站后面。
岑可麥芽色的臉上,不由的紅了起來。
帶著幾分羞憤,她低聲道:“后面有菜地…”
疑惑基本解除了。
于謙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質問道:“你…你身上…為何有絲綢!”
岑可唰的一下,滿目悲憤的瞪著剛剛問完話的于謙,雙手緊緊的護在胸前,卻是沒有注意到,更加的凸顯。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那是母親被倭寇殘害之前,一直在碼頭做工,攢的錢買的!”
說著,悲憤不已的岑可,抖了抖肩頸上的綢緞,鄭重道:“這也是!”
說完,她仰著頭死死的瞪著于謙。
這個問題在禮教大防的如今,問的很是敏感。
而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岑可的回答是這般的凄慘。
在場的人都能想到。
一個慈祥的母親,是如何的疼痛自己的女兒,即便家中貧寒無比,也要堅持在碼頭做工,貼補家用。大抵是在外面,聽到富有人家是如何養女兒的,所以這才從一個滿是縫補的布袋子,掏出積攢了許久的工錢,替自己的女兒也買上一塊貼身的好絲綢。
于謙此時覺得格外的尷尬,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收起火銃背在身后,抱著拳胡亂的抬抬,然后總算是退到了一旁。
疑惑徹底的解除。
朱瞻基示意眾人放松下來。
于謙在一旁,小聲開口:“將她安置在驛站內,讓蘇州府的人過來接走安置?”
這是中肯的建議。
于謙生怕自家這位太孫,一時間色膽橫生,見著這個岑可摸樣生的好看,就要給帶在身邊,收入囊中。
若是在平時,于謙絕對不會說什么。
可現在,他們還有正事要做,是要一直隱藏好身份,在暗中行事的。
帶著岑可這么一個長得這般好看,眼下更是弄出七條人命的女人,對他們的計劃只會起到壞處。
朱瞻基瞪了于謙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玩意在想什么。
本太孫是那等好色之徒嗎?
本太孫卻非好色之徒!
他隱蔽的眼光下移。
看向那一團更大的(·Y·)。
朱瞻基挺了挺胸膛,為了表示自己的君子之風,以及顧全大局的思想,正要點頭同意。
可是一旁,岑可這個女人的聲音,卻是在竹林里響起。
“小女子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