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析骨為炊 當年襄憲王建立麓川城的時候,也是為了子孫萬代計,并沒有偷工減料。
只是沒有偷工減料,并不意味著沒有一點問題。
在面對洪水的時候,很多細節上一點疏漏,就會遇見災難性的后果。
方瑛與襄王世子甚至不知道這洪水是怎么來的,就在數日之后,從地面上冒了出來,他們覺得很可能是對外排水的暗渠出了問題。
但是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去修繕了。
只能看見城中的水位一日日的上漲。最后與城外齊平。
這樣一來,城中百姓遭受了巨大的苦難。
雖然方瑛提前做了種種的準備,但問題比他們事先想的要嚴重的多,城中囤積了大量的糧食,但卻沒有大量處于高處的糧倉,有不少糧食都淹沒在洪水之中了。
百姓倒是在屋檐上面,房頂上面,算是暫時有了落腳的地方。
但是也要面臨全方面的困難。
首先是柴火。
可以圍城數月以來城中早已是大鍋飯了,原因無他,就是為了節約柴火,甚至在這幾個月的對峙之中,方瑛幾次帶隊冒險出城,就是為了收集柴火。
柴火這東西,看似不重要,但實際上是少不了的。
人一時吃冷食是可以的,但是絕對不可能一直吃冷的,那會讓人受不了的。
更不要說現在了。
雖然所有城中百姓以洪水為患,但實際上他們沒有水喝了。
誰都知道這種洪水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畜,這種看似干凈的水,喝了下去,是要得瘟疫的。這個概念,在很久之前就有。
而在朱祁鎮在軍中推廣軍醫的時候,更是得到更廣泛的確立。
這些水是不能直接喝的,必須燒開之后,才能喝。
但是供應城中數萬百姓喝水,要用的柴火堆在一起,恐怕要比一座山還高。之前城中尚有一些柴火,但是都淹沒在洪水之下了。
一時間,城中內外交困,百姓嗷嗷待哺。甚至下面已經有一些老人,為了不拖累兒女,自己投水自盡了。
軍心民意,已經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
老將方瑛這數日之內,明顯的痩脫了形了,快八十歲的人,面對這樣的局面簡直熬盡了心血。
卻也沒有什么辦法。
方瑛與襄王世子相對無言。
這個時候,卻聽下面的人說,緬甸軍中來了使者。
襄王世子說道:“讓他過來吧,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一點氣度,我還是有的。”片刻之后,一個僧人來了,他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見過襄王世子。”
襄王世子聽這僧人說漢話字正腔圓,說道:“和尚可曾去過大明?”
這個僧人說道:“和尚往年在北京掛單數年。”
襄王世子說道:“難怪,官話如此標準。”
也難怪襄王世子感慨。在整個云南境內,也就麓川境內的口音更像官話,與云南本地口音相悖。
這是因為襄憲王長在北京,襄王一脈日常也是說北京官話,襄王遷移過來的人有不少都是北方人,比如說方瑛,平日說的也是北方官話,還有大部分九邊的士卒,等等。ωωω.九九九)xs(
相當一部分移民都是北方人。
如此一來,麓川上層全部說官話,下層百姓也僅僅受到了影響。
只是在襄王世子聽了,難免有些別扭。
而今在一個外國人口中聽到了熟悉的北京官話,讓襄王世子有一絲荒謬的感覺。
僧人說道:“小僧此來,乃是為城中百姓的性命。而今內有洪水,外有大軍,麓川城危如累卵。一旦大王動念,則化為齏粉。只是佛主慈悲。只要世子愿意投降,定然保全世子乃至城中百姓性命,待來日與大明談判的時候,完璧封還。”
“世子以為如何?”
襄王世子呼吸微微有一些沉重。
只是片刻之后,輕輕的搖搖頭。
襄王世子自然是不想死的。
他也知道,他這樣投降之后,未必會死,甚至有一天戰爭結束之后,他也會被送回國,因為他知道,他身上有大明宗室的金字招牌。
緬甸人決計不敢加害,只會拿他當籌碼。
只是有些活著,不過是生不如死而已。
襄王如果投降的話,襄王一脈算是完了。麓川城即便被攻陷,襄王不在,襄王這個王爵還能傳下去,無非是陛下從宗室,或者皇子之中挑選出來嗣子繼承而已。
就好像以皇子繼承郕王爵位一般。
但是如果襄王世子投降了,襄王一脈上有如此污點,襄王這一脈哪里還有保存下去的可能?
再加上他即便是被送回去又能如何?
估計不會被處死。
因為陛下大概不想沾了同宗的血,只是在鳳陽高墻之中待上一輩子而已,甚至子孫后代都在鳳陽高墻之中。
這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僧人還想說什么?
襄王世子一抬手說道:“和尚去過大明,可曾讀過春秋?”
僧人說道:“讀過。”
襄王世子說道:“楚莊王攻宋,宋人析骨為炊,易子而食,城下之盟尚且不受,況孤乃是大明宗室,天潢貴胄,豈可上辱祖宗,下辱子孫?”
“緬甸,南蠻小國,北犯天朝,不過一時得意而已,當年陛下圣明,威伏萬里,豈能容此跳梁小丑?”
“今日有死而已,你回去之后,就告訴你們大王,我朱某人在九泉之下,等著他。”
襄王世子說完,不等僧人說話,一擺手就派人將他送走了。
“咳咳。”方瑛咳嗽兩聲,說道:“世子有如此決心,我也就放心了。”
襄王世子笑容有些慘淡,說道:“岳父,我雖然貪生怕死,但也知道天下局勢,如果這緬甸正有幾分能抗拒朝廷之能,說不定我就降了,只是以緬甸之國力,不能當大明之一指,我又何必惹得一身騷,還沒有什么好下場。”
襄王世子這番是實實在在的真心話了。
方瑛輕輕一笑說道:“世子殿下,其實這一件事情,是一件好事。”
襄王世子一時間沒有明白,說道:“好事?”
方瑛說道:“對,是一件好事,世子可曾想過,為什么緬甸人提前放水,不等雨季到來,為什么緬甸人會派人勸降?”
“我們都打了幾個月了?我們什么態度,緬甸那邊會不知道嗎?”
襄王世子剛剛只是在考慮自己的生死抉擇,沒有多想,此刻被方瑛一提醒,就好像一道閃電打在心中,茅塞頓開。
一時間答案就在口中,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方瑛說道:“外面的局勢有了我們不知道的變化,以至于緬甸一方,一點時間也等不下去了。”
襄王世子的臉色頓時恢復了神采,說道:“對,對,對,定然是黔國公那邊有重大進展,以至于緬甸人撐不住了。”
方瑛說道:“內外消息斷絕數月,具體發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是對我們有利的,對緬甸有害的。”
“這個時候,就是勝負的關鍵,即便真的析骨為炊,易子而食,也要堅持下去。”
襄王世子看見了希望,也就恢復了斗志,向方瑛行禮說道:“我明白了,從今天開始將用不著的房子一個個拆掉。”
“不管打到什么地步,我也要堅持下去。”
方瑛心中松了一口,其實那些只是他的判斷而已,這種判斷毫無根據。僅僅是直覺,他更多是給襄王世子鼓勁。
守城最怕的絕望,只有懷有希望,再艱難的日子都能熬過去,唯獨沒有了希望,再堅固的城池也堅持不下去了。
至于他所言是真是假,卻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