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大廳,石柱間懸掛著一根根火把。
火光晃動,黝黑墻壁之上顯露出一副閃爍金光的壁畫。
畫中的物體由下至上如同一根茁壯生長的大樹,而大樹繁茂的枝蔓則由一行行金色的數字、上古語寫就的地址構成。
至少排列上百條。
羅伊盯著它,目光深邃。
意義不明的壁畫 低沉的男聲將最底行文字念了出來。
在場六位獵魔,第一眼只認出中央那個字母的意思:多爾·布雷坦納。
剩下的兩個數字,尚無法確定其意義。
眾人一股腦瀏覽了十幾行,總算有了點頭緒。
“第一個數字逐漸遞增,不用懷疑,記載著年份,”蘭伯特洋洋得意地說,“第二個是事件發生的地址,那么第三個數字應該指的是他們掙了多少錢。”
“用第一行舉例,刻下壁畫的人,在1150年多爾·布雷坦納,掙了20000杜卡特?”
“話說八道!掉錢眼里了嗎?”雷索毫不客氣地否定,“花費半天力氣在墻壁上記載一個賬本?記在羊皮紙上不是更方便?”
“而且也沒個貨幣單位…杜卡特,你怎么不說是克朗、奧倫、法辛?”
“毫無疑問,第三個數字絕對不是指掙了多少錢。”艾登同樣一臉篤定,“你敢想象嗎,一位酷愛經商的獵魔人藏在海恩卡維赫城堡里?記下這么一堆數字讓自己的同胞去猜謎,嫉妒?”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暫不可知。”
“你們有沒有發現,涉及到的地址不止是在北方…”杰洛特的手指貼上其中一行——1230,Nilfgaard,3000。
“尼弗迦德的金塔之城。”
“說明這位商人交游廣闊,生意遍布世界各地?”蘭伯特玩笑道。
“得了吧,別扯什么商人,生意!”羅伊搖頭,“要搞清楚這副壁畫的意義,咱們首先得找出留下它的人。”
“是以前住在這兒的熊派獵魔人,洗劫城堡的人,亦或者埃蘭大宗師和他背后的神秘操縱者?”
“看上去這些墨痕并不像存在了數十年上百年…”杰隆用手指拭去壁畫上的灰塵,沉吟片刻,“你們沒感覺到嗎,墨跡還有點潤…頂多存在了兩三年。”
“沒想你還有這種眼力?”柯恩稱贊道。
“以前我還在凱爾塞壬的時候,經常向老凱爾達請教墨水和鵝毛筆的知識,他是這方面的行家。”
柯恩不由臉色黯然。
“這么說,壁畫極有可能是埃蘭留下來的。”羅伊左手包裹住右拳頭,繞著空曠的大廳轉悠了一圈,“難道他想提醒我們這些后來者那位神秘操縱者的信息。”
“不,不…”雷索用他嚴密的邏輯反駁,“記錄這份壁畫可不是小功夫,埃蘭有這么長的清醒時間,何不直接聯系外界…而且它如此地顯眼,除非神秘人是瞎子,否則絕不可能放任埃蘭的行為。”
“那么我們可以認為這副壁畫的記錄者實際上是那位神秘人。”杰洛特說,“這一行行的年份,地點、數字,對他而言具備某種特殊的意義。”
“就像是日記一樣?”
“隱含著他操縱埃蘭大師,以及留在海恩卡維赫的目標。”
“得了吧,諸位。”蘭伯特端詳著壁畫滿臉糾結,“憑空揣測一位強大存在的私人日記?咱們又不是先知。”
“先知?”一瞬間,眾人意識到什么,五雙野獸般的豎瞳鎖定了羅伊。
“獵魔人兄弟會首席預言家…”杰洛特拉長音節,似乎為了報復他之前的威脅,又是緊張又是調侃地說,“發動你隨意探人隱私的能力,大發慈悲地告訴咱們,這究竟有啥意義?”
“咕嚕。”羅伊吞了口唾沫,目光緩緩掃過眼含期待的同伴,尤其是柯恩和杰隆,呼吸急促起來。
鬼才是先知!
他聳了聳肩,“抱歉,我做不到,我的預言就像六月的天氣一樣變化無常。”
他閉眼輕觸壁畫,搖頭,“一片空白。”
“緊要關頭失靈!簡直傷透了我的心!”蘭伯特眨了眨眼,“罰你回去后幫我把可林女士約出來。”
“問題在于,我們已經徹底探索了這座城堡,目前拿的的線索,都晦澀難懂…”杰洛特打斷蘭伯特的妄想,“與其研究那個金屬牌和黃銅瓶蓋,我寧愿多動動腦子,思索這副壁畫。”
這是最無奈的選擇,但也是目前最佳辦法。
六名獵魔人冥想一般盤膝坐地,眼珠子盯著壁畫直打轉。
但契機比預想中來的更快。
在其他人還在逐字逐句分析的時候,羅伊的目光直接轉向最上方的一行記錄,豁然凝固——
他陷入長久的失神。
“見了鬼了…”蘭伯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尖叫了一聲,“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是1263年1月1日。”
“難道那家伙花了一天,不,半天,就已經在瑪那達掙了一萬七千克朗,在辛特拉掙了四千克朗。在索登山掙了四萬八,還神不知鬼不覺跑回城堡留下了這行記錄?”
“閉嘴,豬腦袋!瑪那達就是一座窮得鳥不拉屎的山谷,掙什么錢,還掙了辛特拉城的3倍!而索登山更是人跡罕至,除了幾座軍事要塞空無一物!”艾登伸手往他后腦上一磕,蘭伯特瞬間兩眼翻白地消停了下來,隨即詫異,“說的也是,按照常理1263新年伊始,什么都來不及發生,也不該存在記錄。”
杰洛特臉色凝重,“除非神秘人未卜先知…或者說,這是他關于未來的某種計劃?”
“瑪那達,辛特拉城、索登山…1263年…未卜先知?”
羅伊喃喃自語著,“伙計們,沒有覺得這個年份和地點很耳熟?”
“耳熟?”
“在辛特拉,我和杰洛特見到卡蘭瑟王后和伊斯特時就曾經預言過。”羅伊難以置信地貼近了墻壁,“辛特拉的主力部隊將在瑪那達與尼弗迦德帝國軍隊激烈戰斗,幾乎全軍覆沒。”
“三天后,尼弗迦德入侵辛特拉城,燒殺搶掠…辛特拉徹底淪陷。”
“此后,北方諸國意識到尼弗迦德是個可怕威脅,派遣聯軍在索登山決一死戰。”
杰洛特深色貓瞳閃過一絲訝異,
“你的意思是,這行文字記載的是即將到來的三場戰爭?”
“那么關于最后的數字我有個猜測。戰爭、戰爭往往意味著死亡。”
“所以最后一個數字代表…”杰隆臉色驚駭欲絕。
霎時間,仿佛有一股徹骨的冷風從大廳中穿過,貫入眾人后脖子處,六個人皆是毛骨悚然,
“死亡人數?”羅伊滿臉苦澀。“辛特拉大部隊都在瑪那達山谷死了個精光,所以瑪那達的數字更恐怖。索登山爆發最為慘烈的南北大戰,參戰者超過十萬人,戰場如同絞肉機,所以犧牲者才能超過四萬,”
“年份,地點,死亡人數,如果按照這種規律。”
眾人目光急切地轉向了第一行最早的記錄,以尋求驗證——
“1150年,多爾·布雷坦納,20000…一百多年前發生了什么,死了兩萬人?”
“這地方又叫做百花谷…位于亞甸東端、藍山腳下的一片山谷,與萊里亞和利維亞接壤。”光頭大漢語氣低沉地回憶道,“我加入蛇派前的家鄉就在那附近的古勒塔。”
“而我從小就聽說過,曾經的百花谷屬于精靈,可是一場慘烈的戰爭之后,人類徹底把精靈驅趕進了藍山,占據了他們的家園。”
“而那場戰爭就發生在1150年,亞甸派遣大軍征服了百花谷,殺死無數精靈。”
從后脖子灌進來的寒氣,進一步籠罩了眾人周身。
“不,這是巧合吧?”
一雙雙眸子接著往上移動,
“1170,Vizima,一萬五…”
“這我大概知道…”柯恩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凱爾達老師曾經跟我聊過,那年維吉瑪爆發了黑死病瘟疫…”
“一萬五千個亡魂?”
六個人年紀加起來超過了五百歲,且既有來自南方蛇學派的雷索,也有北方獅鷲派,師承老學究凱爾達的柯恩,腦子里幾乎囊括了南北雙方,整個世界所有歷史知識…壁畫上的一條條記錄,百分之九十都能找出對應的可怕的歷史事件。
“1220年,柯維爾和波維斯發生政變,史稱‘波維斯分裂’,并失去了對東境地區的控制。奧杜恩趁機宣布亨佛斯獨立,與弧形海岸地區一并成立了一個小型的獨立王國。內亂死亡5000人。”
“1226年亞甸國王維爾福瑞爾,在哈吉要塞擊敗了泰莫利亞國王的軍隊,取得了戰略要地龐塔爾河谷的控制權,戰損8000人。”
“1230年,尼弗迦德帝國發生政變,一名貴族推翻了佛古斯·恩瑞斯,并篡奪了皇位,政變之中3000人殞命。”
“1233年,卡蘭瑟女王繼位后,領導了人生第一次重要的戰斗,豪切布茲之戰,雙方超過六千命士兵為此喪生。而現在,只有傳唱女王于此役的光榮事跡的歌謠還留存于世。”
“1239年,尼弗迦德逐一吞并艾賓、麥提那、梅契特、那賽爾等小國,正式拉開了北境戰爭的序幕。死亡人數兩萬。”
“1257年,恩希爾·恩瑞斯返回尼弗迦德帝國,處決了篡位者并登上帝位,重現了大清洗,死亡人數超過6000人。”
“1263年,瑪那達和辛特拉、索登山…”
昏暗的大廳里變得鴉雀無聲,仿佛有一只無形的魔掌遏制眾人的喉嚨,久久不能言語。
整個壁畫堪稱最近一百多年來,人類世界的戰爭史和災難史。
換個說法,這上面記載的全都是死人。
搖晃的火把光芒照出六道僵硬的身影。
“神秘人記下這些歷史事件有何目的?”杰洛特問,好似生病一般嗓音沙啞。
“僅僅作為一個記錄?不,按照我們之前的分析,這些歷史事件對他而言具備特殊意義。”雷索鼻子里噴著粗氣,提出一個大膽至極的假設,“甚至他曾經參與其中。”
眾人想象了一番,不由渾身一個哆嗦。
這家伙意欲何為?
“而且這家伙極可能是個占卜大師,要么和羅伊一樣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預言能力。”柯恩目光轉向最后一行,尚未發生的1263年大事記,“你能預知到戰爭的具體死亡人數嗎?精確到千人以內?”
羅伊臉不改色地搖頭,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壓根不是預言家 “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先知頻頻現身,幾乎快成為大路貨。”蘭伯特詫異道,“難不成末日快要降臨?”
“不,這不一定是神秘人的預言,各位忘記之前發現的魔法瓶了嗎?”
羅伊伸手一揮,掌心鉆出一枚畫著十字架和九芒星的瓶蓋,“你們說迪精能不能預知未來。”
眾人先是一怔,緊接著腦海中的線索一下子串聯起來,“神秘人釋放迪精,利用它許下三個愿望,提前洞察未來的戰爭?”
“如果這是事實…”蘭伯特深呼吸,琥珀色瞳孔中交織著興奮和忐忑,“咱們貌似發現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一百多年以來,一直有個神秘存在暗中著觀測戰爭和災難,并且,他還操縱著獅鷲學派的大宗師為其效力。”
“這一切推論都基于猜測…”杰洛特強調。
“無論真或者假,記錄下1263年尚未發生的三場戰爭…絕不僅僅只為了觀察。”
羅伊目光湛然,朗聲道,“想想我們所處的地方,‘貢戈爾山’里神秘又隱蔽的城堡,南邊不遠瑪格·圖加高地上聚集著尼弗迦德的軍隊,北邊跨過山口、伊倫瓦爾德、則是瑪那達山谷。”
“可林女士構筑的夢境之中,埃蘭大師偏偏出現在這個地方,我的第一感覺…他是為了——”
“偵查!”杰隆沉聲接茬,“瞧瞧這一行行記錄——記下時間和地點兩大基本要素很正常,但那家伙特意寫出死亡人數而非參戰人數,又是什么意思?難道這個數字對他而言有特殊意義?”
“埃蘭大師,以及他背后的神秘人想要插手這場戰爭?”柯恩話一出口,就把自己嚇了一跳。
但眾人聞言,不禁同時頷首。
“我們在海恩卡維赫撲了個空。”柯恩大喊,“但是我們知曉了艾蘭大宗師下一個去處。”
他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墻壁上那個字眼——“Marnadal”。
“無論他身處何方,戰爭爆發之日,他定然會現身瑪那達附近!”
“找到他,找到他背后的人…確認艾加大宗師,邪眼大宗師,是否跟他們在一起!”
大廳里響起好幾個粗重的喘氣聲。
“喂喂,伙計們,冷靜,都給我冷靜點!”蘭伯特反問,“這是戰爭,不是獵殺魔物,小打小鬧的劍術切磋。”
“別說是獵魔人,就算鋼筋鐵骨的魔像,也會被戰馬長槍淹沒、碾碎!”
“你們到戰場上找人,先不說這個推論站不站得住腳,你們想死不成!”
好似盛夏的中午迎頭澆下一桶冰水,羅伊、雷索,瞬間恢復冷靜。
而杰隆突然笑了,瘦削的臉頰上流露出釋然和決然,他要去追逐答案,哪怕粉身碎骨!
“諸位兄弟,調查進行到這一步,你們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他朝著眾人鄭重了鞠了一躬,“回到諾城,我就加入兄弟會,在此期間,諸位但凡有吩咐我必竭盡全力。”
“但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必須去瑪那達,”靛青色的瞳孔環顧眾人,他語氣帶著難言的堅定,“而且只能我一個人去。”
“不,獅鷲派沒有拋棄戰友的先例。”柯恩搖頭。
“伙計,你難道想讓學派的傳承徹底斷絕?”杰隆直直地盯著同伴,眼帶懇求,“還是說你忍心留著伊格賽娜一個人孤獨終老?”
柯恩臉色一白,陷入糾結。
“我怎么感覺你抱著必死的決心?”羅伊忍不住搖頭,不確定地說,“別這么悲觀,距離瑪那達之戰還有…還有段時間。”
但他沒有做出任何許諾。
是否進入一場戰爭,必須由獵魔人兄弟會集體表決。
而非他自作主張。
“小鬼說的沒錯…”雷索強調道,“既然兩位已經算兄弟會的人,那么就要遵守兄弟會的規章制度…服從集體,回到高文之家再討論。當然我們會額外考慮到你強烈的心愿。”
“我…”杰隆動了動嘴唇。
“伙計…交給我們吧。”蘭伯特自來熟地勾住他的肩頭,“相信我們,我們會讓你滿意,做出最合適的、兩全其美的安排。”
接下來的時間,眾人又在城堡待上了兩周,把它里里外外搜上數遍,遺憾的是,除了那些實驗器材,別的東西都被一掃而空,獵魔人追尋的熊派青草煎藥沒有著落。
他們也沒能等到埃蘭。
從海恩卡維赫返回高文之家前,羅伊對歌爾芬使用了變形水晶,命運讓歌爾芬化做一只橄欖色羽毛的漂亮畫眉鳥。
她獨自飛過貢戈爾山,從一隊隊沿著山脊間巡邏、帶著飛翼頭盔的黑甲騎兵頭頂掠過,沒人注意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家伙。
她飛向了阿爾梅山南側。
將眼中畫面傳遞給了獵魔人。
夕陽眼看就要落下白雪皚皚的山嶺,覆滿積雪的松林變得昏暗。
風刮了起來,銀色日輪旗拍打,如同蹦出水面躍向上游的魚群。
一道龐大黑影匍匐在馬格·圖加高地上,大到占據了整座高地。
數不清的軍帳組成它的軀干,列成整齊方陣拉開訓練的一萬兩千名黑甲步兵構成它的四肢,法師營則是它的銳利的眼睛。
繞著軍隊轉圈,烏泱泱的騎士構成它飛揚的毛發。
尼弗迦德就靜靜佇立在那兒,它就是一頭等待擇人而噬的惡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