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返家前，周彥專門去李無憂的住處看了一眼。
似乎已經談妥了賠償，原本積聚在李無憂門前的一眾幫派成員已經散了，原地留了一堆土黃色的紙錢。
一頭白發的李無憂正表情晦氣地使喚著下人清掃著，滿是皺紋的老臉顯得比原先更滄桑了。
周彥想了想，還是上去陪這個幫自己背了黑鍋的老頭說了些安慰的話。
李無憂也沒想到自己收的這個便宜弟子居然比自己的親傳弟子還要貼心，一時間竟然有些把控不住情緒，當場差點落淚，看的周彥心里頓時更加愧疚了。
“想我斷筋手李無憂陰人無數，沒想到這次居然替那真兇背了黑鍋，唉，果真是報應循環屢試不爽么？”
李無憂仰天長嘆，一想起下午被那許狂人逼得不得不自證清白的場景，老臉就忍不住變得鐵青無比，雪白的長胡子也被他憤怒之下揪掉了一把，但他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睛滿是血絲，顯然是氣憤之極，語氣森寒：
“不過那兇手也決計不會想到，老夫在這楓葉城縱橫十多年，什么功夫沒有見過？其實早在今天下午檢查那雷洪尸體之時，老夫就已經發現了貓膩，此事過后，更是已經確定了他的身份，哼哼！”
接著，沒等周彥震驚，眼前的李無憂便一臉冷笑地開口道：
“這雷洪分明是被那許狂人所殺，目的就是為了鏟除狂虎幫內的異己，今日之所以來老夫府上，不過是為了上演一出賊喊抓賊的戲碼罷了！”
“…李師為何如此篤定？”
“呵呵，那雷洪雙手的確是被指法所廢，但你可知，這楓葉城內，練習這指上功夫，并且達到二流的，總共不出四人，除我和那許狂人外，剩下的兩人早就被老夫多年前在擂臺上打死，所以兇手除了是練了殘月鷹爪功的許狂人之外，還有何人！？”
“李師真知灼見，弟子佩服！”
“哎，知道又能如何，今日那許狂人仗著人多勢眾，欺我李無憂勢單力薄而已，但凡我實力強些，或者家業大點，哪里還輪得到他許狂人在我面前撒野！”
“恨只恨在我李某，技不如人罷了！”
李無憂恨聲道，旋即憤然拂袖，一臉無奈地仰天長嘆，神色頗為苦悶。
隨后便同周彥閑聊起來，說經此一事后他已經成了楓葉城內的笑柄，加上府內的弟子因為此事退出不少，所以他打算回鄉下做個富家翁，已然是打算徹底退隱。
對此周彥則是有些愧疚地看著眼前這位替自己背了黑鍋的可憐老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敢把自己是兇手這一事告訴對方，而是應和著說了些好話，一來二去，平時很少交流的這對便宜師徒，一時間竟然聊出了種忘年交的感覺。
感覺遇到知己的李無憂頓時腦子一熱，在周彥臨走時，這老頭不光拿出了自己撰寫的斷筋手心得，還把自己的珍藏多年的一本春宮書一并拿出，非要讓周彥收下，說什么兄長之贈不可辭，讓周彥只得接過。
“所以說，這都算什么事啊…”
梧桐巷內，看著手中一大一小，風格完全不同的兩本書，饒是周彥也忍不住覺得有些頭痛。
仰天長嘆一句，正尋思要不要把那春宮書丟給隔壁的鰥夫王老漢時，迎面卻走來一個臉上涂滿水粉的女人，朝他微微一笑，聲音輕柔：
“公子也住在這梧桐巷內？”
“…沒錯，你有事？”
周彥一怔，連忙將兩本書塞到包裹，回了一句，同時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對方的打扮有些露骨，清涼的薄衫下大片肌膚外露，白的有些刺眼，身段也很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媚氣，說話的聲音里帶著種專門練習過的膩人尾音，顯然是青樓出身。
不過，現在這天，打扮成這樣，這女人不冷么？
難道如今楓葉城內青樓的生意都差到這種地步了不成？
周彥心頭詫異，同時覺得有些奇怪。
他雖然此時穿著一件盛夏時的短衫，也露著大半的胳膊。
但他現在的血氣可是疊加到了二流高手的層次，體內血氣涌動產生的熱量遠超常人，所以才絲毫不覺寒冷。
可眼前這女人不過是個普通人，打扮居然還這么清涼，屬實有些奇怪。
女人緩緩上前，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松垮，在她的動作下露出胸前大片的亮白，一張充滿狐媚的臉上滿是哀怨：
“近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倫家的窗戶最近一到晚上的時候，總是傳來些奇怪的動靜，尤其是這幾天，每到倫家脫衣歇息的時候，那窗戶邊上的動靜就更大了。”
“倫家一個弱女子，這幾天擔驚受怕，有些不堪忍受，不得已，才這般出來找人幫忙。”
“倫家見公子如此孔武有力，想必一定是習武有成，不知能否幫幫倫家。”
夕陽下，對方亮白的身段和長腿在薄紗下隱隱若現，聞著對方身上好聞的香粉，周彥心頭驀地變得躁動起來。
“…”
一雙眼鬼使神差朝著對方胸前望去，腦子里一片混沌，正想出聲答應下來的時候。
后方，一道聲音卻猛地將他驚醒：
“周生，沒事吧？”
轉過頭，原來是巷口賣肉餅的老伯，此時正一臉關切地望著周彥。
“沒事，剛才這位姑娘跟我說她家里有些動靜，想要…”
周彥說著轉頭，但剛轉身，入眼看到的卻是空蕩的青石巷道，除了地上有些幾張土黃色的紙錢外，哪里還有什么人影！
人呢？！
周彥頓時愣了。
“啥？姑娘，哪來的姑娘？周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梧桐巷這破地方，除了跑貨的商販，和一些下九流的人會住這里之外，就你這種正兒八經的武人會來這地方都夠稀奇的了，哪里會有什么姑娘啊，你肯定是看花眼了吧…”
老伯一臉詫異，旋即上下打量了周彥兩眼，笑了笑：
“不過周生你這年歲也到了該找婆娘的時候了，要是找媒婆的話，老頭子倒是能幫你找個靠譜的，都是街坊鄰居，不收你錢。”
“沒有姑娘住進來么…”
周彥沒理會賣餅老伯的建議，自顧自地重復了一句，似乎明白了什么，定定地掃過后方空蕩的巷道，又看了眼兩三條街外的富貴街的方向。
仿佛明白了什么。
周彥心頭猛地泛起一層寒意。
沒有繼續呆在巷口，周彥扭頭朝賣餅老伯道了聲謝，接著便鐵青著一張臉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中快步走向住處。
嘭的一下關上了大門。
回到院落，周彥開始一語不發地收拾起東西。
這梧桐巷，不能再住了！
他腦海里不斷回蕩著這么一個念頭。
沒再猶豫，取出墻縫里藏著的從雷洪身上得來的銀票和地契，把平日翻閱的秘籍往里一扔，隨手扯過幾件換洗的衣服后。
周彥背上包裹便打算朝外走去。
但就在這時，仿佛聽到了什么，周彥身形一頓。
猛地轉過身，一雙虎目死死地盯著緊閉的房門處，右手緊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聲音冰寒：
“誰！？”
“…公子，倫家好怕，能不能出來幫幫倫家？”
聲音里帶著哭腔，聽起來格外的我見猶憐，但此時的周彥臉上卻沒有任何迷戀，反而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他一語不發地握緊了腰間的砍刀，雙眸平靜，胸口的陀螺氣流飛快轉動著，帶出大片熱量沖刷體內莫名的寒冷。
“…”
過了一會，門外的哭聲漸漸散了。
屋外，似乎到了深夜，天上的光線漸漸消失。
眨眼間便漆黑的不見五指。
黑暗中，周彥保持著握刀的動作一動不動，渾身血氣瘋狂涌動，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冷的紅光。
他閉緊雙唇，雙眸死死盯著前方，耳朵細細聽著周圍的一切。
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不斷在房間內回蕩：
“咚，咚咚！”
“嘩啦！”
忽然，房頂的瓦片被某種東西破開，一股冷風猛地打在后心。
周彥雙眼猛地瞪大。
手臂經脈瞬間震動七次。
螺旋氣流順著涌動的血氣躥向刀柄，轉身便是一刀：
“死！”
“轟！”
如同雷霆般的刀鳴聲從房間內炸響，人形的黑影被這一刀劈的倒飛而出。
旋轉轟出的螺旋狀氣流瞬間將厚重的石墻攪出一個大洞，爆出無數煙塵。
渾身青筋迸發的周彥一步步從大洞中走出，來到這座隔壁的庭院內，感知著那黑影的方位。
氣血涌動的雙眼橫掃荒涼的庭院。
他右手緊握著砍刀，左手呈爪，指尖縈繞著幽幽的黑光，滿臉猙獰：
“不是讓我出來幫你嗎？人呢！？給我滾出來！”
“…”
庭院里寂靜無聲，仿佛沒有任何事物存在，不過周彥卻明顯感知到周圍的空氣漸漸變得森冷，似乎某個存在已經被惹怒。
“嗚嗚嗚！”
周圍，女人哀怨的哭聲再度響起，雙眼發著紅光的周彥沒有理會，冷冷地掃過四周，黑暗中，在瞥見一道躥來的黑影時，頓時面色一寒：
“裝神弄鬼，找死！”
周彥怒吼一聲，持刀的右手猛然擲出，寒光一閃，這記飛刀便將那黑影釘死在地面。
腳下連踏，便飛快近了那黑影身邊。
不等對方掙扎，腳步一邁便欺身而上，一拳打在那東西腦門。
“死！”
周彥雙目怒睜，口中噴出大片灼熱的白霧，拳頭上不知何時涌出一道漩渦狀的紅光，正是洪山拳的爆勁！
“轟！”
旋渦狀的透力轟在黑影的腦袋上，將地面炸出水缸大小的深坑。
“噗！”
仿佛西瓜破裂的聲音響起，黑影頓時不動彈了。
就在周彥打算收拳起身的時候，一道慘白的影子卻猛然從黑影中飛出，徑直鉆入他的軀體。
“不好！”
周彥心頭一驚，暗道糟糕。
但還沒等他有其他反應，一瞬間，仿佛置身于寒冷的冰窖，他的體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聚出一層寒霜，大腦的思維也在極度的冰冷下漸漸變得遲滯。
視野內，純粹的白色將一切覆蓋。
無邊無盡的寒冷也在此刻迅速襲來。
就在這股莫名的寒力將要把他徹底吞噬時。
胸口處，那道紅色的血點，卻迅速涌出了無數細線，朝四肢迅速蔓延，仿佛以胸口為中心，在周彥體表結成了無數蛛網。
“嗡！”
陀螺狀的內息氣流仿佛得到了某種力量支撐，在胸口瘋狂盤旋，帶出大股熱流，周彥的心跳聲也越發清晰。
“咚，咚咚！”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中，周彥似乎聽到了一道刺耳的尖叫聲，一道慘白的身影猛然從體內脫離，遁入地面消失不見。
之后，體內那股存在于體內的寒冷才漸漸消失了。
回過神，仿佛被抽空了力量，他感到身體有種說不出的虛弱。
四周，漆黑的天空已經不知何時恢復了正常。
暗紅色的夕陽斜斜灑落，周圍靜悄悄的，沒有聲響。
似乎有段時間沒有打掃，院子里積了一地的落葉。
回過神的周彥這時才明白，他已經從那詭異的地方脫離了。
但剛放下心來，感到喉嚨有些異樣的他卻不受控制干咳了兩下。
一口帶著冰渣的鮮血被他吐在地上，發出叮叮的聲響。
“呼…”
周彥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感受了體內的情況后，臉色有些發苦。
胸口散發熱量的血點仿佛徹底崩壞，已經完全無法感知，就連兩肺間的陀螺狀內息，此時也只能微弱感應到。
一身的血氣十不存一，正常人在這種傷勢下，就算每天吃著增加血氣的藥，也得半年才能康復。
“不過，總歸是活下來了。”
搖搖頭，沒再計較身上的傷勢，有些慶幸的感嘆一句，若不是最后的關頭抗住了那股冷氣，八成自己現在早就見閻王去了！
這東西，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對付的，自己這次純屬只是命大！
心頭有些后怕的想著，平復心境后，周彥這才有機會打量身下那個在黑暗中襲擊自己的玩意。
但這一看，他卻不由得一驚，因為這襲擊他的東西，他正好認識。
“這是…王老漢？”
看著腳下這具外表呈現出灰黑色，干癟的幾乎只剩骨架的無頭尸體，周彥的表情不由得變得有些驚疑不定。
因為王老漢此人年輕時在賭場出老千被人抓到過，被剁了左手的一根拇指，所以周彥在看到腳下這具尸體的特征后，才能認出來。
“記得前些日子有人說這王老漢為了弄賭資，經常往富貴街那邊跑，去發死人財，當時還以為是在開玩笑，沒想到…”
周彥深吸一口氣，心頭思量著，漸漸的將整件事情的脈絡整理清楚。
發死人財的王老漢無意中招惹到了富貴街的那東西，被上了身，然后帶著一個臟東西來到了梧桐街，正好碰上了習武之人的自己，才有了先前一系列的事情…
“所以，自己這應該算是無妄之災？”
周彥苦笑一句，心頭明白就算沒有王老漢這事，自己早晚也得直面那種玩意，也就沒再拿王老漢的尸體泄憤。
從對方胸口抽回砍刀，他便一邊撐著虛弱的身體一邊朝著巷子外走去。
但在回想到自己耳畔響起的尖叫聲，以及那白影消失的一幕時，周彥心頭卻禁不住泛起一抹寒意：
這楓葉城，真是越來越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