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悠長的鷹唳聲,于泰山玉皇頂上響起。
正在山上無人處,練習忘川宗身法的云霽小道士,聽到這鷹唳,立刻仰起頭,又使身法向上,如小猴子一樣,動作矯健凌厲,飛快的攀登山巖。
很快就來到了這處山坡的頂端。
他朝著天空揮著手。
幾息之后,越發神駿的破浪,就收攏翅膀,自天空掠下,這屬于小鐵的鳳頭鷹,像是和云霽玩鬧,以銳利雙爪,抓向云霽的手臂。
這一下要是抓實了,云霽必然是個血肉撕裂的下場。
鳳頭鷹的攻擊力絕非普通猛禽可比,就這小道士的體質,真要打起來,怕是一下子就會被破浪撕開一條手臂。
待鷹爪襲來,云霽靈活的躲閃了一次,腳步挪移三分,已有了沈秋那離殤步的幾分風采。
這小家伙,天賦根骨,果然非同一般。
短短一月不到,就將這忘川宗的絕技身法,練到了這個登堂入室的地步。
“壞蛋!”
云霽落在一邊,對眼前站在樹枝上的破浪做了個鬼臉,罵了一句。
“嘎嘎”
鳳頭鷹仰頭叫了幾聲,似是在譏諷小道士的狼狽,又像是心情不好,惡聲惡氣一樣。
云霽上前幾步,伸手從它爪子上取下一封信,對有些焦躁的破浪吐了吐舌頭,又揮了揮手。
帶破浪展翅往東方飛起,云霽這才帶著信,飛快的往下方玉皇宮中奔去,在玉皇宮后方一處廂房中,沖和道長,正在接待風塵仆仆趕來的花青和劉卓然。
這兩人是走水路過來的速度要比走陸路更快但饒是如此,他們從江南趕到泰山緊趕慢趕也花了快八日。
這會凈了手,也顧不得風度什么的就坐在桌邊,大吃大喝恢復氣力。
沖和老道則坐在一邊,為兩人介紹眼下齊魯的形勢。
“倭人來勢極快,不過三四日的功夫,就從東營口一路攻殺到淄博濰坊一代,不過威侯的反應也極快,三路大軍從平原撤下,合圍倭人。
還有剿匪軍一部,自后方支援雙方已打了幾仗,南國占優倭人被一路趕回東營口。
此時,雙方應在那處調兵遣將的對峙。”
老道摸著胡須一臉擔憂。
他說:
“沈秋的信,我玉皇宮也是在三日前就收到這三日中集結弟子已做好了應對只是老道有一事不明。”
他看著眼前大快朵頤的兩人,問到:
“既知倭人此來,為的是那七萬百戰軍卒,為何不給威侯去信,說明情況,讓他將軍卒后撤?”
聽到這問題,正喝粥的花青動作停了停。
他將粥碗放在桌上,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輕聲說:
“道長這話,是在說,我們心思陰鴆,要坐視七萬生靈陷入死地?道長覺得,我們是故意不說,讓他們自投羅網?”
沖和老道抿了抿嘴,沒反駁。
顯然,這個敦厚的長者,心里正有這般猜測,以沈秋目前那亦正亦邪的狀態,做出這樣的事情,并非不可能。
“我等得知此事后,立刻就有鳳頭鷹往南軍軍營飛了一次。”
外人面前,沉默的劉卓然開口說:
“但驚鴻去了,卻再沒回來,那鳳頭鷹,很可能已經折損,沈秋失了蓄養多年的愛寵,以他現在的行事風格。
沒有親自去南軍中,斬下趙廉的狗頭,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道長難道還要我等做更多?”
老道心里一驚,捻著胡須的手指頓時停了停。
他看向花青那邊。
后者聳了聳肩,說:
“顯然是蓬萊搞的鬼,按照我等現在知曉的事情,多半是紅塵君從中作梗。那老鬼修紅塵仙道,有化身千萬之能。
以眼下齊魯亂局,可想而知,必然到處都是他的眼睛,驚鴻之事表明,就連趙廉身邊,都有蓬萊老鬼潛藏埋伏。
道長,我知你方外之人,有好生之德,但眼下這情況,想求得圓滿,已不可能了。”
沖和面色沉重,點了點頭。
花青做出解釋,合情合理,眼下再糾結這事,已不合時宜,他想了想,語氣沉重的說:
“現在百戰軍各部,已將倭人壓在東營口,準備一戰決勝,就算現在將實情告知威侯,怕也已經來不及將大軍后撤。
我等玉皇宮人,有心殺賊,也應下沈秋,不與蓬萊罷休,便會說到做到,不破賊人,我等必不回返!
兩位便先行休息,今日下午,我等便開拔,往東營口去,除魔蕩妖!”
“道長且慢。”
眼見沖和要走,花青站起身來,挽留一次,也不遮掩,當即開口問到:
“我兩人先行過來,還替沈秋帶了個問題,要詢問貴派掌門,眼下惡戰將起,紫薇道長與他手中威道太阿劍,乃是這一戰中必要之物。
沈秋想問紫薇道長,這些時日中,可曾明晰心魔所在?可有除去心魔之法?可愿了卻過往糾結?
眼下我等萬事俱備,可就差這一縷東風了。”
這個問題,讓沖和老道無言以對。
他擺了擺手中拂塵,說:
“那是掌門師弟的私事,我等外人,又該如何去說?”
“道長。”
花青搖了搖頭,加重語氣說:
“你當我等在做什么事情?
莫非紫薇道長以為,那千年老鬼,是隨隨便便能打殺的?我等在太行一戰,可是底牌盡出,賠上太行仙門傳承之秘,都差點翻了車的。
確實,這男女之時,乃是私情,外人不該插手。
但紫薇道長現在也該為這天下眾生想一想,還要畫地為牢,任由心魔縱生,只怕是既斬不了妖邪,還要把自己都賠進去。
我等需要一個真正的太阿劍主,不需要一個虛假的人間怨侶!”
說到這里,花青瞥了一眼窗外。
他咳嗽了幾聲,加重語氣說:
“林掌門也該好好想一想,當年之事,除卻你二人之外,大家無人知曉。
掌門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也好,覺得自己負了情郎也罷,那都是你們兩個的私事。
以花某想來,如林掌門和紫薇道長這樣的前輩高人,是不會將自己的私情,放在天下大事之前的吧?
沈秋讓我帶句話給兩位。
破鏡難重圓,是尋不得理由能說服自己,說服彼此。
現在,我等給你們兩這癡男怨侶一個最好的復合理由,以你兩人成就好事,來拯救天下,這個理由,夠不夠?”
“咦?冬姑姑,你站在這干什么?”
幾息之后,云霽的聲音,將廂房外假裝遛彎過來的林菀冬從沉思中驚醒。
她回頭看去,那小道士正捏著一封信,從院外一路提縱小跑進來,這大前輩對小道士擺了擺手,轉身便飛掠出去。
云霽疑惑的看著冬姑姑的背影,他心里很是疑惑。
自沈秋大哥離開的那一日后,冬姑姑的狀態就不太對勁,她和師父之間,也從未再見過面了。
兩人好像都在避著彼此。
大人的事,真奇怪。
愿他以后和問荊不會發展到這樣才好。
云霽如此想著,上前去,推開門,將手里的信,遞給沖和師叔。
后者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眼中便振奮一些,他抬起頭,對花青和劉卓然說:
“河洛幫兩千精銳,和天策三千前鋒,已抵達濟南府,他們會沿水路一路向東,最多兩日,就可抵達東營口附近。
還有五龍山莊的大俠們,以及一些江南好漢,也已過徐州,再算上我玉皇宮弟子,此行前往支援,足有近六千人,大事可定。”
“不止。”
花青神神秘秘的笑了笑,他說:
“還有最后一支援軍,不過他們得等到關鍵時刻,才能出場,等著看吧,那絕對驚掉道長下巴的。”
玉皇宮秘地,太玄道館近些時日,一直封閉著。
此地掌門,天榜高手,紫薇道長黃無慘,在其中修行道法,眾弟子自然無人敢去打擾,這七層木樓外的院子中,也是一片寂靜。
今日下午,眾弟子就要開拔,前往東營口蕩妖除魔,大家都在收拾行李,整個門派一片忙碌,但掌門依然沒有動靜,也沒從道館中現身。
這讓大弟子蕭靈素有些擔憂。
這個五短身材,相貌差些的弟子,這會正站在道館之外,踟躕著要不要將掌門請出來。
“唰”
就在蕭靈素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還有騰挪飛渡落地時的聲響,他回過頭去,就看到穿著黑裙,帶著面紗,盤著頭發的林菀冬前輩,正朝著這邊走來。
“靈素,去院外守著。”
林菀冬對蕭靈素說了句。
大弟子猶豫了一下,乖乖的往院外走去。
除了對林掌門的尊重之外,蕭靈素這些時日,也聽說了一些在眾弟子中流傳的小道消息,說是林菀冬前輩,和自家掌門之間,有些故事的。
這會人家情侶相聚,自己這做弟子的,還是不要當電燈泡的好。
林菀冬并不知曉蕭靈素心中所想。
她此時也不在乎了。
她看著身前緊閉的門,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將頭發上的簪子拔出來,搖晃了一下腦袋,一頭秀發,便在身后晃開。
林掌門總是盤著頭的,這會松開長發,披散在肩膀上,倒是沖散了一些她身上的凜然煞氣,多出一絲女性的柔美。
“啪”
道館的門,被推開了。
陽光順著門照入道館之中,在斜照的陽光里,林菀冬上前一步,看著眼前聳立的各處典籍,讓這道館中也多出幾率優雅寧靜的書香之氣。
眼前堆放的,都是前人智慧。
可惜,看書很好。
但這世間諸事,書里卻沒有答案。
她繼續向前,身后氣機引動,讓道館的門,輕輕關閉,將那一縷陽光,又擋在門外。
繞過兩處書架,便看到了黃無慘。
他盤坐在蒲團上,背對著林菀冬,就如辛勤苦學的學子,手邊放著一摞書,身前木桌上也放著幾本攤開的典籍。
他白頭發好多啊。
林菀冬看著眼前挺拔的背影,像是突然發現了某些自己一直忽略的東西。
黃無慘不過年近四十,卻已白發叢生。
或許,這些年里,他并不比自己過的更好。
坐擁道門魁首,天下盛名,門下弟子數千,人人贊譽,但這些東西,并沒有讓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那些從心頭被剜去的東西,依然沒能被外物填補。
他心里有個洞。
他以那個洞為家。
林菀冬安靜的站在黃無慘身后三丈。
這個距離,瞞不過天榜高手的感知,他肯定已經知道自己來了,也許在自己踏入門外小院時,他就已經知道了。
但他并沒有轉身面對,而是更快的翻越眼前的書典。
似是覺察到了心魔到來,正欲要在那些道家先賢的典籍中,苦尋到除魔之法。
堂堂天榜。
整個天下,能擋住他一劍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但現在,他卻慌亂的如一個孩童一般。
“別找了。”
林菀冬雙手疊放,負于腰腹,黑色的衣袖遮掩在雙手之上,讓她看似一座冰雕般,她以往也不是這樣的,面對他人時,自己也會笑的。
但惟獨在面對黃無慘的時候,她就會進入這種狀態。
“我說你,別找了!”
見黃無慘不搭話,林菀冬的聲音更冰冷幾分。
“轉過來。”
她說:
“看著我。”
黃無慘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來,并未回頭,用沙啞的聲音說:
“我欲除去心魔...”
“那就一劍殺了我。”
林菀冬聲音平靜,她說:
“二十一年前,瀟湘洞庭湖畔,你帶太阿劍,舍身從張莫邪手中救下我,身受重傷,那一夜暴雨傾盆,我兩躲在湖畔一處亭子中。”
“別說了!”
紫色真氣,自黃無慘周身射出,將木桌蒲團掀的四處橫飛,整個道館中得先賢典籍,更是被卷的四處滑落,就如颶風掃過此處。
惟獨躲過了林菀冬周身五尺,就像是風暴眼一樣。
黃無慘發須紛飛,軀體顫抖,壓抑著心中愧疚而生的,對自己無法釋懷的怒火,林菀冬在揭開那道二十多年,還未愈合的傷疤。
痛苦,自他心中涌動,如海潮一樣,平息不得。
但林菀冬并不在意。
她來此處,就已是下定了決心。
“你不是要除去心魔嗎?”
林菀冬輕聲說:
“若不敢面對,又談何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