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狼藉的道館中,黑裙女子依然保持著那雕塑一般的動作。
她語氣毫無變化,看著眼前眼中翻騰著痛苦和悔恨的黃無慘,她繼續說到:
“當年我還是一個執拗的,涉世未深的女子,我感謝你千里遠馳,更謝你舍身相助,暴雨傾盆中,你似是神志不清,對我說出心中所念。”
“你讓我隨你回玉皇宮,放下我那被毀棄的宗門,讓我放下心中執念。”
“我拒絕了。”
“哪怕你苦苦哀求,我還是拒絕了。”
林菀冬低下頭,她閉著眼睛,那永生難忘的一夜,如畫卷般,在她心頭浮現開來。
她說:
“那時的我太蠢,總以為自己承下劍門因果,師父長輩都已死去,那重建宗門,就成我心中執念,我以為,那是我一生的使命。
還有恨意。
對張莫邪的恨意,我無法忘卻師父倒在血泊中,那死不瞑目的臉,我要重建宗門,我要親手找回那個,被惡人毀棄的家。
自你我兒時分別,我就一直在那里長大,那是我的家。
誰會放棄自己的家呢?”
“別說了。”
黃無慘似也被這聲音,帶入他一直想要忘卻,卻怎么也忘不了,如夢魘橫生的回憶之中。
他從小就有靈根道韻,入玉皇宮中,一眼就被上代掌門相中。
他這樣的天賦根骨,又有道心相持,不管練武,還是修道,都該是一帆風順,但天賦越是如此好,心境一旦出現錯漏后果就越發嚴重。
在這此時在林菀冬的“語言攻勢”中,黃無慘的心境越發亂了。
林菀冬的語氣里也帶上了一絲譏諷代表著二十一年前的那個故事,將迎來晦暗的高潮。
“我拒絕了你的祈求。”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從我兩小時候就是如此我心里最少當時,也對你有情愫,畢竟,你我一起長大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那個可靠的無慘哥哥。
但你對我做了什么?”
林菀冬的情緒也在這一刻變得不再平靜,她的聲音沙啞一分。
仿佛又將自己代入那一夜的情緒中,那獨特的蘿莉音,越發尖銳:
“你對我做了什么!黃無慘,告訴我!”
“趁我為你換藥的時候你對我做了什么!你不想放我離開,你知道那時的我已斷去情絲,你知道一旦我走了,這一生你我之間都將再無結果。
你不想讓我走。
一念之差對吧?
一念之差你想讓我心里永遠有個屬于你的位置,讓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你,你要給我打上你的烙印,你要用那種強迫的方式,奪走我...
我在哭啊。
你可曾聽到了。
當時我在哭啊!我在求你住手啊!
你聽到了嗎?
你聽到了!
但你...
你沒有選擇停下,反而更加...”
“別說了!!!”
黃無慘的情緒在這一瞬徹底失控。
身為正人君子一生中,最大的污點,最可怕的回憶,在這一瞬如心中惡鬼,帶起狂笑,混在那二十一年前,洞庭夜雨中,瘋狂流淌的情欲與哭泣聲中,朝著他迎面打來。
就好像無窮無盡的黑夜,無窮無盡的潮水,讓他窒息于悔恨之間,將他徹底吞噬。
沒有了黃無敵,替他承擔這一切,就靠他一人的心神,實在是承受不了這種自己對自己施加的重壓,他轉過身來,雙眼中血絲盡起。
臉頰扭曲,脖頸上青筋暴動,黑色混雜著白絲的長發散碎開來,讓身上那股幽靜自然的氣息,被撕扯的粉碎。
他喘著粗氣。
看著眼前的林菀冬,他從未有如此失態過。
呃,二十一年前那一晚,除外。
“對,就是這樣。”
林菀冬抬起頭,絲毫不懼眼前將失控的天榜高手。
她俏麗的臉上,盡是譏諷,甚至還伸出手,將領口衣物拉開一絲,露出白皙的肩膀,她說:
“那一夜,你就是這樣。
要不要再重溫舊夢啊?黃大俠,小女子不會反抗的,那一日反抗就失敗了,如今你已成天榜,我更反抗不得。
今日在此,任你施為。
來啊!”
此時若有他人在此旁觀,必然要驚掉下巴。
身為武林魁首前輩的紫薇道人,癲狂如瘋魔,而身為劍門掌門,一代女俠,以端莊肅穆著稱的林菀冬,這會如風塵女子一樣,行誘惑之事。
這完全是人設崩塌一般的災難。
但對于苦恨糾纏二十余年的兩人而言,今日這場對話,是一場釋放。
不僅僅是要釋放黃無慘心中一直壓抑的愧疚與痛苦。
也是對林菀冬壓抑二十余年的痛恨的釋放。
在那一夜之后,兩人從未如此真切的觸及這等禁忌,但今天,一切的偽裝都被撕開,兩人心頭那無法愈合的傷疤,正是被林菀冬主動挑破。
鮮血直流。
“那一夜,我失去了很多。”
林菀冬語氣死寂,她的雙眼中似都失去了光彩。
她對眼前努力的自我控制的黃無慘說:
“你像是個懦夫一樣跑了,把我一人丟在那里。
我失去的,不只是童貞,黃無慘,我還永遠的失去了我心中那個,永遠會保護我的無慘哥哥。
你殺了他。
你在傷害我的同時,也殺了他。
在我隱居療傷的那一段時間,我還幼稚的給他做了個墓碑,一處衣冠冢,后來我發覺,他其實不需要這些。
他已死在我心中,那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留下的所有情誼,都在那一夜里,死在了我心中。”
林菀冬雙眼紅彤彤的。
她抽了抽鼻子,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擦了擦眼角,帶著一抹哭腔,她說:
“后來,我聽說,你成為玉皇宮掌門,還突破天榜,成就一代高手,我心里真的是怨恨天地,為何你這等惡人,還能如此幸運。
我拼了命的練武,想要追上你,想要在某一天,就如今日一樣,好好質問你。
但你對我做的那些...
黃無慘,你以為就你有心魔嗎?”
林菀冬咬著嘴唇,她似是感覺到四處涌來的寒冷,她顫顫巍巍的說: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過的艱難嗎?你可曾想過我被你欺辱之后,我一個女子,又該如何面對那些風言風語的指責?
在我有了慧音之后,你知道那一年我獨自一人躲在山中,擔驚受怕,過的有慘嗎?
你知道在我被弟子和七絕門聯手暗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被那七截妖人百般調戲時,有多絕望嗎?
你這廢物男人!敢做不敢當!
你有何臉面自稱正道高手?又有何臉面執掌那太阿神劍!”
“噗”
林慧音的話,如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戳在黃無慘本就動蕩的心神上,激的他真氣倒轉,沖撞五臟六腑,張口噴出一縷血光。
整個人氣息委頓,踉蹌著后退幾步,伸手扶住身后木架,正好抓在了太阿劍的古樸劍柄上。
紫光逸散開,代表著神劍回應。
“對!”
林菀冬長出了一口氣。
她張開雙臂,站在黃無慘身前,她說:
“沈秋已經那么明白的告訴你了,我就是你的心魔,想要除去心魔,簡單的很,來,一劍殺了我。
我死后,便再無人知曉你的罪孽,你不會有身敗名裂,你依然可以做你的正道大俠,被天下人敬仰。
你可以埋葬了我,順便把你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癲狂,所有的痛苦,那些回憶,一起埋掉。
也請你給我個痛快,讓我不要再被過去折磨。
殺了我吧。”
黃無慘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世界似都變得不再真實。
過往的記憶如翻騰的潮水,瘋狂的沖刷他的心神,各種聲音,各種聽不真切的聲音,在他神魂中響徹天地。
他想讓他們住嘴!
但沒有。
那些聲音沒有安靜,反而越發聒噪。
殺了她!
殺了過去!
殺了愧疚!
只要一劍斬落,前塵后事,都再無關聯,這是枷鎖,只要解去,便能不被世間牽絆,便能得脫大自由!
心魔已現。
黃無慘上前一步。
紫色劍氣如風暴漫卷,在這一瞬吹過整個道館,無數典籍撕裂開來,化作漫天飛舞的紙屑,在他腳下,失控的劍氣撕開青石,帶起道道劍痕。
所踏足之處,石塊湮滅,若粉塵飛舞。
太阿劍在嘶鳴。
紫光延展輪回,吞吐不休,這把威道之劍,似也覺察黃無慘情況不對,它在神威內斂,似是要斷去和黃無慘的聯系。
入魔。
還是超脫。
只在一念之間。
見黃無慘持劍踏足而來,林菀冬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笑容。
“但,我早已不恨你了。”
她的語氣,在黃無慘沉淪于過去的心結,即將失控的這一瞬,徒然變得溫柔下來。
似是從未如此溫柔。
“在慧音出生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意,都已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幸福,我失去了無慘哥哥,卻得到了一個只屬于我的寶貝。
我看著她一點一點的長大,我用心保護她。
她的笑容和成長,化去了我心中所有的戾氣。
那是我的女兒。
有了她,我心中就有了光。
那道光,驅散了由你帶給我的一切黑暗。”
下一瞬,紫光亮起。
鮮血濺出,正落在林菀冬臉頰上,帶著些許溫熱。
她卻沒有感覺到痛苦。
睜開眼睛,就看到太阿劍自黃無慘手中滑落,他右手攥著劍刃,盡是鮮血,那無數江湖人渴求的神劍,被丟在地面。
狂暴的真氣,也在這一瞬被盡數撫平。
眼前的黃無慘,氣喘吁吁,眼神卻又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在本以為會被過去的可憎之物吞噬的時候。
他得到了原諒。
在本以為會殺死心中善念,斬斷過去的時刻。
他找回了自我。
一切只因眼前女子的那一番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封鎖二十余年的心鎖。
一切都,豁然開朗。
林慧音伸出手,輕輕撫摸在眼前黃無慘的臉頰上,幫他擦去血漬。
她說:
“我就知道,你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會再傷害我第二次。”
“放下吧,黃無慘。
那一夜,那些過去,那些愧疚,那些痛苦,放下吧,我已經不恨你了,你也不要再憎恨自己,更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這不會讓我感覺到快意,更不能彌補我心中的遺憾。
那一夜,確實是個錯誤。
但那個錯誤,讓我得到了這一生最好的禮物,我雖失去了你,但我得到了慧音,若沒有那個錯誤,我到現在,可能還是孤身一人,如浮萍一樣隨波逐流。
但慧音是我和這方世界的羈絆。
她給了我一個扎根的理由,讓我不再如飄絮般不知落向何方。”
林菀冬收回手指,她說:
“我今日與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
你不必再背負著過去,像是背著整座泰山,在黑暗中苦苦前行,其實在金陵時,我就想對你說的,是黃無敵突然出現,打斷了這些。”
她長出了一口氣,不再理會眼前黃無慘,轉身踩著一片狼藉,往道館之外走出。
“黃無敵的出現,幫你背負了那一切,他現在已經走了,就讓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隨風散去吧。
我不知道,我這一席心里話,能不能讓你散去心魔,但除此之外,我已做不到更多。”
“唰”
道館的門,被林菀冬伸手拉開。
溫暖的陽光,從門外照入,正照在林菀冬身上,她閉著眼睛,感受著這股直入心底的溫暖,她長出了一口氣。
將二十年中所有積攢的情緒,統統釋放了出去。
心有執念,不得自由。
如今,枷鎖已去。
黃無慘好不好,她不知道。
最少她的心魔,已在說出那句原諒之后,徹底煙消云散。
是啊。
籠罩一切,孕育絕望的黑暗看似強大。
但只要一縷光,就能讓它煙消云散。
不必再以憎恨,去畫地為牢了。
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是時候放下那些沉重的東西,向前看,向前走了。
“此番前去殺敵,一定要活著回來。”
林菀冬撥了撥腦后長發,她頭也不回的走入陽光之中,揮了揮手,帶著幾分慵懶,很是瀟灑的說:
“慧音還在瀟湘等你,那些道歉的話,不必再對我說,留著給你女兒聽吧。”
說完,她就要提縱離開。
但剛起身,就被一只手從背后拉住。
她回頭看去。
黃無慘那張俊秀儒雅的臉上,盡是一抹深沉,卻再無遲疑。
他說:
“你的心魔是散了,但我的還差一些。”
“你...”
黃無慘的話,讓林菀冬心中一動。
他身上再無那般超然物外,卻多了一分破碎后的真實。
記憶中兒時總是陪她到處玩耍的無慘哥哥的身影,和眼前這個白發益生,年紀四十的儒雅道長,快速的重合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個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擠眼睛的動作,真的和那時候一模一樣。
“我知道,小冬你嘴里說的恨我,恨不得殺了我,但其實,你我之間需要的,是一句歉意。
但就是這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卻拖了二十多年,也沒能給你。我真的是個無用的男人,讓你母女兩受苦這么多年。”
在陽光照耀中,黃無慘拉住林菀冬的手,語氣認真說:
“我本打算說很多道歉的話,本打算說很多心里話,但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聽,也不愿聽,所以...
拜托,讓我用行動來表達吧。
你因我失去的那二十年。
今日,由我補償給你。”
“我不需要!你放開我!”
林菀冬臉頰通紅,這蘿莉音得女俠掙扎著要離開。
但一名天榜高手的握持,讓她如何能掙脫,只能在如少女般的尖叫中,被她無慘哥哥,拉回道館里。
下一瞬,房門緊閉。
蕭靈素鬼鬼祟祟的,在院子外探頭探腦,他方才看到掌門和林前輩拉拉扯扯的,這會心中正是好奇,想要過去看看。
但剛踏足院落,只是一步,便聽到耳中劍鳴一聲。
一道紫光向上破開道館屋檐,又在呼嘯之中,如流星般刺入地面,正插在蕭靈素身前一尺。
陽光照下,照亮那古樸劍柄。
太阿二字,熠熠生輝。
這警告的意味...
嗯,可以說,非常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