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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歡而散

  仇不平這人,很奇特。

  第一眼看去,絕對不會把他當做一個天榜高手。

  他沒有任豪那種隨身的氣魄,也沒有黃無敵那樣的莽氣,更沒有五九鉅子的風輕云淡,也沒有艾大差的夸張癲狂。

  他與桃花老人倒是有些像。

  都是那種常態下會泯于眾人的人,桃花老人背著落月琴,拄著桃木棍,像極了一個落魄的老琴師。

  而這仇不平,身穿黑色儒衫,留著文士髻,也像極了一個開私塾的中年夫子。

  他身上一點江湖氣都沒有。

  與這青龍山的天下第一寨,與這綠林中的第一寨,有些格格不入。

  就好像是一群喊打喊殺,滿口粗話的黑幫人士中,混進去了一個帶著黑框眼鏡,抱著課本的,沉默的大學教授。

  而且那教授,還是這群黑幫人士的絕對首領一樣。

  很不協調。

  但他身上,又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就好像是他站在這里,就如定海神針一樣,壓得整個是非寨近兩萬余人,都要按照他當年定下規矩做事。

  沒人敢反抗,甚至沒人敢提出意見。

  這不是霸道之氣。

  眼前這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中年人身上,也沒有那股霸道之氣,怎么說呢...

  更像是一種陰沉,一種死寂,一種讓人很不舒服,就像是被蛇纏著脖子卻無法反抗的氣質。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應該是狼。

  像是一頭失去過狼群,獨行天下。

  又在竭力狂戰后,重新擁有了更強大狼群的頭狼。

  像極了你孤身一人,在月下荒野上,見到的那頭死寂的孤狼。

  它雖沒有呲出牙齒,也沒有任何敵對之色。

  但看到它,你便不敢再輕舉妄動,看著那只狼的眼睛,你就知道,只要稍稍不妙,那頭狼的利齒,便會在下一刻咬穿你的脖子。

  再把你連皮帶肉的吃下去,化作它縱橫天下的能量。

  它統帥著龐大的狼群。

  卻很少和狼流。

  離群索居,它不需要狼群供奉它,不需要狼群圍繞它,甚至不需要狼群理解它,它只需要這群餓狼按照它的意志去行事。

  只需要在面對強敵時,它能帶著毫無畏懼的狼群搏殺。

  不管眼前攔路的是虎是熊,都要在狼群噬咬下化作遍地枯骨。

  這真是一個獨特的靈魂。

  仇不平站在自己的椅子前方,那張椅子并不奢華,也不如其他山寨大當家那樣,喜歡用獸皮裝飾。

  它就是一把普普通通,有些破舊的椅子。

  但是非寨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知道,那把椅子只屬于一個人。

  任何膽敢靠近那椅子的不軌人士,都不需要仇不平吩咐,就會被他身后的是非寨狼群們撕碎開。

  “你,留下。”

  “其余,出去!”

  仇不平的手指指了指折鐵,又指向門口。

  語氣簡潔。

  劉俊山和吳世峰立刻向門外走去,他們已經習慣了大當家這等說話的方式,其他嘍啰們也飛快退出去。

  青青有些擔憂小鐵,但在山鬼的護送下,她還是老老實實的離開了聚義廳的木樓。

  花青公子和浪僧走的更快。

  誰也不想激怒仇不平。

  盡管他看起來很和氣的樣子。

  就算是毫無畏懼的山鬼,在與仇不平的目光接觸時,也會感覺到發自心底的寒意,而一向喜歡說話聊天的花青公子,此刻也異常沉默。

  浪僧更是死死的捏著手中佛珠,這檀木佛珠,隨時可以當成暗器打出去。

  不同的人。

  看到的風景也是不一樣的。

  在他們這地榜高手眼中,他們能看到仇不平帶來的威脅。

  他就如一桿挺立天地的長槍,其寒光幾欲刺破太陽,容不得任何挑釁,膽敢輕舉妄動,能得到的,就會是一槍穿心的下場。

  就算是身法最好的花青,也不覺得,自己能躲過那一槍。

  “轟隆”

  聚義廳木樓的門,被劉俊山緩緩關上。

  大廳中光線一暗,但還有光芒自窗戶照入,使這里稍顯暗淡。

  折鐵一人站在大廳中,他背著自己的重劍,與疑似父親的人共處一室。

  本該是親人相見的場面,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是該上前,還是該等待?

  是主動說話?

  還是等他先開口?

  “你叫什么?”

  就在折鐵內心無措時,坐在椅子上的仇不平,突然開口了。

  這一次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似是有一絲人性回歸。

  “我被師父撿回去,他便讓我跟了他的姓,他說我乃是天地之間上好的鑌鐵,需要千錘百煉,才能成就絕世利劍。”

  折鐵老老實實的說:

  “于是,師父便叫我折鐵。至于我原本的名字...”

  少年偷看了一眼那坐在椅子上,正盯著他看的仇不平,少年停了停,小聲說:

  “我不知道。”

  “你沒有名字。”

  仇不平的語氣這一刻變的更輕柔。

  他從折鐵臉上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說:

  “我仇家乃世代書香門第,為幼子取名自然不能馬虎大意,本想等到你抓周之禮后,再從典籍中尋得一個好名字的...”

  這個男人罕見的說了一長串。

  他這十幾年里,大概都沒有如此順暢的說過這么多話。

  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太適應。

  他停了停,繼續說:

  “你只有小名,你爺爺喚你為‘虎兒’,想讓你無病無災,如幼虎般健康成長,他曾對我說,要叫你‘去疾’。

  但我未曾答應。

  那時,前朝國滅,我身為瑯琊學宮的經史祭酒,跟著少帝去了臨安,仇家也搬遷到臨安。

  在臨安蹉跎幾年后,趙虎便請我做太子太傅。

  我恨那趙虎謀奪江山,得位不正,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又恰逢當年2月,趙虎疑似被刺殺重病。

  朝中一片大亂,我便辭了官,帶家人從臨安回返濰坊老家。”

  仇不平閉著眼睛,對折鐵說著過去的事。

  聲音中,沒有太多感情,就像是說著其他人的故事。

  折鐵并不在意,他在用心聽。

  “那是...正定9年,那時候,齊魯之地還不如這般混亂,雖偶有北朝劫掠,但尚且安定。”

  仇不平長出了一口氣,放在椅子上的雙手握起。

  他說:

  “待到家中,你便在三個月后時出生,那是我仇家大事,你是嫡子,家中有了香火傳承,乃是大好喜事。

  你爺爺,你二叔和嬸嬸,還有你嫁到商丘的姑姑,也帶著一對兒女回家探望。

  我現在還記得,那一日,家中張燈結彩,街坊鄰居前來祝賀,整個鎮子都喜氣洋洋。

  我在那一日,啟程去拜訪一位同窗,想要在老家建一座小學宮,也傳授一下圣人道德。

  呵呵,那時候我還篤信這些。”

  仇不平輕笑了一聲,他的拳頭握緊,有骨節碰撞的清脆聲音。

  他說:

  “但天有不祥風云呀,我剛離了家,便聽聞有南朝潰兵退入濰坊,心知不妙,急忙回家,但已經晚了。

  整個鎮子,都被血洗一空,到處都是尸體,那伙賊人還放了火。

  火光沖天啊,映紅了大半夜色,我就走在那尸山血海中。”

  “你爺爺倒在正堂,護著你姑姑,他腳邊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你叔叔死在屋中,你嬸嬸護著你母親和你逃離絕境...

  鎮子之外三里處,我尋到了她們和賊兵的尸體,但唯獨不見你。”

  仇不平的聲音,這一刻極度沙啞。

  不需要去看,便能知曉他內心此時的苦楚。

  哪怕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那份苦楚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反而像是一壇老酒,在歲月中不斷發酵。

  那苦楚已經不再是痛苦,它已經化為了一抹悲涼,一抹遺憾。

  一個洞。

  一個刻在心上,永遠不會被填滿的洞。

  那是個支離破碎的靈魂,又被胡亂縫合在一起,在那軀殼中,換了種更殘忍的方式,繼續存活。

  “我殺了他們。”

  仇不平的語氣又變得冷漠下來,就如冬日里一陣風,平靜的讓人心頭發寒。

  “尋得百鳥朝鳳槍的第二個月,我便找到了那群潰兵,他們已經在這青龍山落草為寇,還有些人分散了出去,在整個齊魯游竄。

  從上至下,從長官到小卒,去過鎮子的,總共437人...

  我兒,在你腳下,就埋著那437人,他們跑得最遠的一個,甚至到了云貴,但我還是翻山越嶺,找到了他。”

  “437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盡數埋骨于此。”

  這幾句話,說的折鐵心頭發寒。

  他忍不住低下頭去,看到的只是青石鋪就的地板,但那地板中仿佛也滲出刺眼血跡。

  這三層小木樓,也在這一刻,變得陰風陣陣。

  “我兒,你說,為父這算是報仇了嗎?”

  仇不平睜開了眼睛。

  剛才的痛苦,愧疚,絕望,失落,猙獰,憤懣,瘋狂似乎都消散開來,他眼中又恢復到了之前那種平靜和氣的狀態里。

  他看著折鐵的臉,他說:

  “這就嚇壞了?真是脆弱啊,我兒。

  你還沒聽為父這十幾年里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呢,要是都說出來,怕是要把我兒嚇得夜不能寐呢。”

  “與為父初見,是不是覺得幻想破滅?是不是覺得自己恨不得沒有這個殺人如麻的父親?”

  仇不平的語氣變得譏諷起來。

  也不知道是在譏諷自己,還是在譏諷折鐵。

  幾息之后,他喟然長嘆:

  “我兒啊,為父做夢都想回去過。

  回到那凄慘一日,用我手中槍,阻止悲劇,為父做夢都想都在老家宅子里,和你母親一起陪著你長大,教你孔孟之道,圣人之學。”

  “為父做夢都想...

  只可惜,為父已經不配了。

  為父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仇云舒,為父而今叫仇不平!

  斷人間是非,仇天下不平。”

  仇不平站起身,有些意興闌珊。

  他扶著椅子,往日挺直如槍的脊背,也似乎彎了下來,再無縱橫天下的義氣,只剩下了滿身疲憊。

  他揮著手,對折鐵說:

  “還能再看看自己的兒子,我最后的遺憾也已經補全,你的友人們看上去都挺可靠,便隨他們去吧。

  在山寨住上幾晚,便隨他們下山去。

  我知你尋遍齊魯,想找到父親,我兒。”

  仇不平低聲說:

  “可惜,你在這是非寨,再也找不到當年那飽讀詩書,一身正氣的仇云舒。

  他已經…

  隨著你母親一起死了。”

  “等等!”

  眼看著仇不平要離開廳堂,折鐵顧不得內心五味雜陳,他上前一步,握住了仇不平的手臂。

  在折鐵伸手時,仇不平明顯想要閃開,以他的武藝,折鐵就算反應再快,也絕對碰不到他。

  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躲開。

  任由那手放在了自己手臂上,他回頭看著折鐵,不發一言。

  只有眼中還有詢問。

  他又變回了那個對萬事都不感興趣的仇不平,變回了那個冷漠無情的天榜高手。

  “我的大哥,雖然不是結義大哥。

  但他對我很好,還救過我,在我被通巫教和五行門綁架,要送去給青陽魔君當材料的時候,沈秋大哥救了我。”

  折鐵咬著牙說:

  “他現在被青陽魔君擄走,來齊魯之地尋我,請你...請你幫我們救回他!”

  “嗯?”

  仇不平發出一聲鼻音。

  在聽到折鐵說自己被五行門綁架,還要被送去給青陽魔君當材料時,仇不平眼中閃過幾縷寒芒、

  但轉瞬即逝。

  他聽完了折鐵的請求,他說:

  “既是為你而來,便留在是非寨便是,等那艾大差過來,我自會料理。若你那大哥能活到那時候,他自然得救。”

  “我...”

  折鐵還想說什么,卻被仇不平出聲打斷。

  “莫要再說了。”

  仇不平背負著雙手,走向木樓階梯。

  他說:

  “我是非寨遭遇南朝攻擊,北朝又在旁虎視眈眈,正是危急存亡之時。

  你雖是我兒,但我還有萬余名兄弟。

  我會救你,但我也要救他們!我兒,你那大哥一人之命,可抵得上兩萬性命?

  這世間,若真有那么多公道,你我之間,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了。”

  “我意已決,就這樣吧。”

  仇不平掙脫小鐵的手,快步走上階梯,小鐵維持著那伸手的動作,悵然若失。

  不多時,他轉身走向門外,步伐沉重,充滿失意。

  而在二樓之上,仇不平揮毫鋪墨,在大張宣紙上寫下三個名字。

  “高興”

  “曲邪”

  “艾大差”

  仇不平盯著那三個龍飛鳳舞的名字,他輕聲說:

  “此番之后,若是非寨還在,我便去找你們聊上一聊。”

  “敢碰我兒…

  真是,雜碎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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