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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父子

  第二天一早,氣色枯槁的劉夫子打開門。

  他頭上還帶著白色的孝帶,眼中也再無神光。

  他剛失了閨女,家破人亡,在縣衙牢獄里也是吃了苦頭,明眼人看他那樣子,便知道。

  這方正了一輩子的劉夫子,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只是,劉夫子剛打開門,便看到自家門前,有兩個包袱,那包袱下面,還在滲血,看上去很是駭人。

  在那包袱前,還有張壓著的紙片,上面被血液浸透大半。

  只寫著四個歪歪曲曲,如狗爬一樣的大字。

  “還你公道”

  劉夫子頓時瞪大了眼睛,他撲到地上,顫顫巍巍的將那包裹打開,眼見那陳一丑滿是血污的腦袋上。

  雙眼瞪圓,還有驚恐之色。

  另一邊的包裹里,是那害了小蓮性命,污了小蓮清白的小狗賊的腦袋。

  雙眼被利器劃過,已經沒了眼球。

  這足以嚇壞任何一個正常人。

  但老夫子不但不怕,反而抓著兩個腦袋,也不顧污血染了衣袍,這方正夫子仰天大笑,十足瘋癲。

  待笑完之后,已是老淚縱橫。

  他就那么踉踉蹌蹌的沖出院子,抱著兩個人頭,也不顧周圍人的尖叫指點,一路踉蹌著沖到村外,還摔了幾跤。

  他跪在自己女兒和女婿的墳前,就像是吊唁死者,恭恭敬敬的將那兩個腦袋,放在墓碑前方。

  這夫子摸著墓碑,臉色溫柔的說了幾句。

  便沒有了動靜。

  許久之后,才有膽大的村民上前查看,發現,劉夫子已經是氣血攻心,死在墳前了。

  好在,臨死之前,總算是親眼看到大仇得報。

  入了黃泉,也是有了公道,再無怨恨。

  來世也能再做個善人吧。

  距離這村落近五十里之外,微山湖畔,小船邊緣,沈秋正在漿洗衣服,將那血跡洗掉。

  他從蘇州走的匆忙,身上就這一件好衣服了。

  船艙里,艾大差睡醒之后,伸了個懶腰,便問道:

  “首惡可誅?”

  “陳一丑,陳正父子皆已伏誅!”

  沈秋頭也不回的回答。

  “殺了多少?”

  “二十有七。”

  沈秋隨口答了一句,這個結果讓魔君很不高興,他冷著臉說:

  “那藏刀門有弟子54名,為何不盡數殺了?而且那人頭在哪?我卻沒看到。”

  “人頭歸了苦主,還他公道。”

  沈秋將洗好的衣服掛在小船烏蓬上,他說:

  “至于趕盡殺絕,非我所愿,就這樣吧。可好?”

  “哼,婦人之仁!待那玉皇宮尋你報仇時,你便知道麻煩了。”

  魔君冷笑了一聲,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糾結,對沈秋擺了擺手,說:

  “進來吧,我教你。”

  沈秋跟著艾大差走入船艙。

  在魔君開始教沈秋“公輸巧手”前,他突然說:

  “你這家伙,心性很穩,倒是做殺手的好料子。老子我呢,在隱樓那里聽說的正道惡事,可不只是陳一丑這一件。”

  艾大差眨了眨大小眼,他對沈秋說:

  “不如這樣,這一路去濰坊,你不如再多還幾次‘公道’,多殺些正派惡人,也為我尋幾具中庸材料,可好?”

  “沒興趣,也沒時間。”

  沈秋盤坐在船艙里,語氣隨意說:

  “而且更沒那義務。

  他人公道,得自己去討!我幫得了一個,難道還能幫得了天下不成?”

  “你每殺一個,我便指點你一次。”

  青陽魔君摩挲著下巴,說:

  “這公輸巧手,可是有十幾種變化,從操縱器物,到操縱多架傀儡,若無人指點,你學起來進展會很慢。”

  “這主持公道之事,乃是我輩江湖人的道義!”

  沈秋面色一正,大聲說:

  “我也不是貪圖你的指點,但我昨夜既然說了那話,便要做到,免得你艾大差小瞧了我沈秋。

  說吧,下一個殺誰!”

  “哼,虛偽!”

  艾大差冷笑一聲,甩手丟給沈秋一個小冊子,他說:

  “這冊子上都是如陳一丑一般的跳梁小丑,乃是自隱樓得來,你一個個殺過去,絕無冤枉。

  但老子要提醒你一句,沈秋。這些都是‘正道中人’,你殺的多了,麻煩便也多了。

  你自己思量吧,本魔君絕不逼你。”

  沈秋看著手中冊子,上面最少有二十人,這單是齊魯之地,如那陳一丑一樣的混蛋,就有這么多?

  他也很明白,艾大差所說的“麻煩”是什么。

  這些小宗門背后都有大宗門的影子,殺上一兩個無所謂了。

  但若全殺了,定然會激怒那些真正的大門派,甚至會被那些掌握著江湖輿論的家伙們打入“魔教妖人”的行列中。

  “除了公輸巧手之外,你可還愿意教我更多?”

  沈秋仰頭問道。

  艾大差聳了聳肩,他說:

  “老子的功夫,想教你你也學不會,你天資一般,悟性不夠,墨家的功夫都是這個尿性,悟性不夠便很難學習。”

  “這...”

  沈秋甩了甩手里的冊子,又摩挲了一下手指,做了個全宇宙通用的姿勢,他說:

  “就這么點報酬,我很難幫你辦事啊。”

  “不想做就拉倒!”

  艾大差哼了一聲,他說:

  “別以為是老子求你做的,以老子的身份,在魔教七宗隨手一揮,便有大把的青年才俊,哭著喊著要為老子辦事。

  一個個都還是心狠手辣之輩,做事絕不留手尾,你算個俅!”

  “好吧好吧。”

  沈秋不再多言,他收起冊子,對艾大差說:

  “且讓我考慮兩天吧。”

  這邊微山湖上一艘小舟慢悠悠的朝著齊魯腹地走。

  在濰坊和臨沂之間的大地上,也有一隊人在埋頭趕路。

  小鐵騎在馬上,跟著是非寨的兩個高級頭目,錢拐子和郎木頭,朝著青龍山是非寨前進。

  山鬼,青青還有來路不明的花青公子跟在他身邊。

  在隊伍后方,是一輛馬車,浪僧正在車中誦念經文,十幾個精悍的河洛幫拳師護在馬車周圍。

  這行人人數挺多,都騎著馬,打著是非寨的旗子。

  兵強馬壯之下,沿途經過好幾個小山寨,也不見有匪人劫道,甚至那些小山寨還會送來酒肉,以示順從。

  這就看出是非寨在這塊地區的威名了。

  小鐵這走了兩日,也親眼看到那些是非寨的好漢們行事頗有章法,不擾民,換干糧還會給銀錢,附近的村民們也并不畏懼是非寨的人。

  一路行來,有種魚水相濟的感覺。

  他這才有些相信,當日那伙劫掠商隊的是非寨匪徒,只是湯鍋里的老鼠屎。

  在靠近青龍山時,便有更大的頭目前來迎接。

  這里已經是是非寨的核心勢力范圍,那大頭目前來,也只帶了幾個心腹。

  “拐子!怎么回事,去了那么多兄弟,怎么才回來這幾個?”

  二當家劉俊山,這虬髯大漢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腰間插著板斧,皺著眉頭打量著眼前這一行人。

  而他的問題,也讓錢拐子臉上暗淡。

  這個使大刀的瘸腿匪人低聲對劉俊山說了幾句,而他麾下的那個小頭目,更是沒好氣的對大頭目說:

  “這都是咱們寨子的‘好客人’辦的好事!

  那些兄弟們沒死在和南朝狗賊的戰陣上,卻死在了‘自己人’手里,真是冤屈!”

  “你少說幾句!”

  心思更縝密些的郎木頭騎在馬上,這瘦高的頭目狠狠踹了一腳那小頭目,呵斥了幾聲。

  那小頭目一臉委屈,卻也沒什么辦法。

  而“活閻王”劉俊山知道了事情經過,臉上的表情自然也不好。

  這虬髯大漢騎著馬,靠近小鐵一行人,他的語氣極其冷漠,他說:

  “跟我來吧,大當家在等你。那些兄弟無辜死去的事...這次就算了。”

  是非寨二當家冷聲說:

  “但這面子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大哥的,以后若還有這樣的事,我劉俊山可定不饒你!”

  “哦。”

  小鐵這會心里正五味雜陳呢。

  他也不善言談,自然不會反駁。

  只是青青有些不滿,對山鬼哥哥抱怨了兩句,山鬼則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這種事情的道理,是沒辦法說的,也是說不清的。

  “河洛幫的好漢!”

  劉俊山騎在馬上,對后方那些打著河洛幫旗幟的拳師們抱拳說:

  “是非寨近期有些事務要做,就不請各位上山了,一會我是非寨自有謝禮奉上,此番還感謝各位好漢助拳。”

  “無妨,無妨。”

  浪僧從馬車里走出,他帶著一臉出家人的溫和表情,拄著黑色佛棍,對劉俊山豎起手掌,做了佛家禮節。

  他說:

  “河洛幫的人,自然不會貿然踏入是非寨里。

  只是,貧僧不算是河洛幫的人,只是有些關系,而且我也是受人之托,護送折鐵小兄弟。

  貧僧可否跟著小兄弟一行,入是非寨中?

  待小兄弟家事安好之后,貧僧定立刻下山。劉大王可否行個方便?”

  “別叫什么大王之類的,我們是非寨不興這個。”

  劉俊山騎在馬上,對浪僧擺了擺手,郎木頭在旁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俊山便點了點頭,對浪僧說:

  “大師既然是折鐵信任之人,還為我兄弟辦了慰靈儀式,便隨我等上山吧。”

  一行人交代完畢,便在嘍啰們的護衛下,坐上船只,過了河道水澤,停在青龍山下的碼頭上。

  然后便要爬山了。

  是非寨本部位于青龍山半山腰上,為了方便進出,他們還在過去十幾年里修了條路。

  路面很是寬大,也不陡峭,能直入半山。

  只是在這道路上設了三重關隘,還有類似于城門的土石城墻與厚重大門。

  在各個要害之地,也都有頭目率著嘍啰看守,多備滾木礌石,顯然是為可能出現的入侵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那些山寨中人,手持長矛大刀,還有的用斧子,棍棒。

  雖然穿的亂七八糟,也不甚威武。

  但一個個精氣神十足,偶爾喊起口號來,也是聲壯如牛。

  這么多精銳漢子聚在一起,倒不像是一般的山寨匪幫,卻像是一支真正的敢戰之軍了。

  花青公子搖著折扇,就像是來踏青一樣,他一邊觀察著上山之路,一邊對身邊同樣觀察的浪僧說:

  “這是非寨雖是綠林,但行動之間卻行軍法,一動一靜都有章程。

  單是看外表氣勢,都與我在臨安見過的龍武軍沒有差別。但那龍武軍,乃是南朝禁軍,國主親衛...

  真是難以想象,這混亂之地,居然能聚出這等聲勢,難怪是非寨能在此處抵擋北朝南朝十幾年,還徹底站穩了跟腳。”

  浪僧頗為認同的點了點頭。

  他也說到:

  “貧僧游歷天下,也見過北朝精銳,確實如公子所說,這是非寨的嘍啰,也算天下強兵。

  只是數量少些,我在洛陽聽聞,這是非寨聚眾精銳有5000多人,剩下的萬余人,也都只是搖旗吶喊罷了。”

  “大師說的差了。”

  花青公子合起折扇,搖了搖頭,他說:

  “這是非寨畢竟只是綠林勢力,又怎么能和南朝北朝這樣的家國比軍力?

  有5000敢戰之士已經是了不得了,縱橫齊魯不在話下。”

  “只是...”

  花青走在半山腰的山路,回頭看了看遠方光景,他說:

  “我們一路行來,也聽說南朝調兵四萬,要覆滅是非寨,北部之外,又有北朝精銳在旁窺探,這一戰下來,也不知道是非寨還剩幾人?”

  “呵呵,這打仗之事,就不勞公子擔心了。”

  走在前頭的劉俊山冷笑了一聲,他說:

  “諸位還是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下了山之后,別到處亂說就是。聚義廳就在前方,大當家正在等待,諸位隨我來吧。”

  小鐵的表情變化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劉俊山走入眼前三層小樓。

  剛一進入,眾人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們向前看去,就看到一個高大的,穿著黑色長衫的人,正在水盆中洗手。

  在他身側,站著一個消瘦的,握著白紙扇的文士。

  見劉俊山前來,三當家吳世峰便喜悅的對結義哥哥說:

  “二哥,你怎才來?

  大哥剛孤身入南朝軍營,取了那趙廉麾下副將的人頭,殺傷數百,得勝回來,震動賊兵,逼得趙廉前鋒后撤十里!”

  “啊!”

  劉俊山看到旁邊嘍啰捧著的盒子,里面放著一個人頭,他面露喜色,便抱拳對眼前那人說:

  “大哥威武!”

  那高大人影用手帕擦了擦受傷水漬,那一盆水已經被染成紅色,他擺了擺手,示意二弟不要再吹捧了。

  這等小事,不需多說。

  仇不平回過身,在不握長槍的時候,他的氣質像極了一個飽學的中年夫子。

  在灰白色的頭發之下,那雙含義復雜的眼睛越過眾人,精準的落在了折鐵身上。

  折鐵少年,也呆呆的看著眼前這高大人影。

  這位孤身入軍陣,取敵將首級易如反掌,縱橫萬兵之中,肆虐一番,無傷歸來的絕世高手...

  便是他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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