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許言有意放輕腳步,但以他的客觀體重,以及大理石地板的清脆,很難做到掩蓋所有動靜。
相反,僅僅是這細微的聲音,依舊在這層樓中不停回蕩,傳出去很遠,似乎這里相當空曠一般。
許言耳蝸處響起機械聲,著重注意周圍的響動,但隨著他的停步,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這里仿佛安靜的海底,同樣一片黑藍。
環視一圈,許言站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大概走了七八米,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路口。
腳下是白色大理石板,頭頂是藍色燈光,四周是鏡子映照出的無限視界,許言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所以也不知下一步是繼續前進,還是隨便向左向右拐去。
身處于十字交叉的路口,他在環視的過程中看到了無數自己,無數雙淡青色不帶感情的機械眼眸,隨著視線移動與自己對視。
仿若面對一支看不到盡頭,排列整齊的鋼鐵軍團,將唯一的君主環繞。
“相信命運嗎?”
突然的女聲驚醒了許言,他下意識向左看去,試圖追尋聲音的來源。
“相信命運嗎?”
聲音再次響起,許言直接轉身,面向左邊的通道,大步踏去。
但隨著他的走動與靠近,他能感覺到那聲音越來越近,也許就在下個路口的旁邊,可聲音的內容也開始改變。
“科學說,命運并不存在,但過分迷信科學,本身就不夠科學。”
“藍星,火星,金星,龐大的行星們環繞太陽運轉,周而復始,為我們帶來了日升月落,天氣變化等無數規則。”
“有人說,這是宇宙的規律,是自然的規律,是科學的規律。”
“假如,明天太陽可以照常升起,而我在今天說,明天太陽會升起,這種癡傻的言論,算不算既定的命運呢?”
“我在微觀的角度,以既有的經驗發出言論,而命運,則是宏觀角度,既有經驗不足,無法表達的言論。”
“命運是科學的,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卻擁有太多的原罪,以及它所帶來的痛苦。”
“世界上沒有天堂,沒有神,祂只是一個虛幻的,被所有人共用的寄托,用來解除痛苦的途徑。”
“沒有痛苦,腳下就是天堂。”
女聲并不輕靈,相反帶著一種厚重的知性,就像是隔壁鄰居大媽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與年輕人閑聊的口氣。
但對于女聲的內容,許言只想說:牛逼!我佛了!
急促的腳步漸緩,鏡子中無數身影跟隨,許言站定在通道的出口,目視前方。
這是一處教室大小的房間,頭頂依舊是藍燈,四周依舊是鏡子,沒有任何宗教味道的裝飾。
但在有些沉悶的氛圍中,房間正中心盤腿而坐一個中年女人,面容平和,嘴角帶著笑意向許言投來目光。
她身穿帶著兜帽的長袍,灰色,絨布質感,表面有亮晶晶的裝飾,像是破曉時天上的星辰。
而在女人周圍,大概十三四個人圍成一圈,服飾各異,同樣盤腿而坐,雙手與兩側的人拉在一起。
許言的到來足夠突然,但只有中心的女人轉過頭,其他人依舊閉目冥想,互相拉著手。
女人的目光停留在入口,微笑著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不速之客一旁等待。
許言瞳孔閃爍,想要皺眉,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走到一旁,沒有率先做出出格的行為。
隨后,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看到了對面鏡子墻壁上掛著的執照,并順手根據編號查了一下,沒想到這里居然還是合法的,這讓許言愈發搞不懂這里。
“主只是解脫的途徑,并非萬能的神靈,請正視內心的痛苦,將它撇在身后。”
女人等待了幾分鐘,開口說出這樣一番話,緊接著所有人起身,雙腿并攏,雙手交叉,緊貼胸口,作俯視沉思狀。
中年女人轉身一一回禮,隨后看了看時間,笑著說可以去吃午飯了。
待眾人散去,所有人目光平和,仿佛接受了洗禮,許言在他們身上感受到了平靜的心緒。
“天光心理研究所,請問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女人走上前,笑著問道。
她的措辭比許言還刻板,但嗓音依舊是厚重的知性。
許言想了想,直接模擬出人類原聲:
“昨天,這里的一位…”
“病人。”女人頷首提醒。
“昨天,這里的一位病人,跳樓自殺了。”
許言言盡于此,并沒有過于說出那位死者是如何死去。
女人點了點頭,惋惜地嘆了口氣:
“她是單親家庭,父愛的缺失讓她的生活并不幸福,可她沒能正視自己的痛苦,選擇走下了獨木橋。”
就這樣?這么簡單?許言心里不太相信,作為證據的家庭錄像也難以讓他相信,而對方對于死者的態度…
似乎是知道了許言所想,女人又解釋道:
“與痛苦的根源并不排斥,直視它,并不羞恥…您是她的家人?”
“算是。”許言沒有反駁。
女人抿著嘴點頭,墊起腳尖,伸手撫下了許言肩膀的灰塵,同時說著:
“那個孩子的母親來過這里,但我們無法勸阻她,只能通知調查局,也許是我們的冥想激起了孩子內心深處的痛苦,這是我們的罪,無話可說。”
許言瞥了一眼肩膀,待對方收回手,嘗試著問道:
“異地也可以進行冥想嗎?”
“當然。”女人投來詢問的目光。
“…算了。”許言僵硬地搖頭,舉起雙手交叉疊放,“這個動作有什么含義?”
女人笑容大了幾分,標準地做了個動作,抬起頭說道:
“這是神。”
“神?”
許言心中吸了口氣,這個世界扯上神神鬼鬼就夠扯淡了,和對方交談簡直更扯淡。
“對,神。”
女人笑了笑,帶著許言來到對面的鏡子墻壁前,在上面輕點了一下,鏡子便開始推拉門一樣的收起,露出了外界的天空。
她打開窗戶,指著極遠處一座雕像的影子,語速放得很慢:
“神可以是,可以是知識,可以是啟發,可以是一切,祂是無形的。”
許言:“…”
“起源呢?”許言盡量放平自己想要打人的語氣。
“不知道,我的老師就是這樣教我的,我也會這樣教給我的學生。”
話音落下,兩個人站在窗口沉默許久,直到下一批‘病人’趕來,許言這才搖了搖頭。
“打擾了。”
天空久違的放晴,抬頭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太陽,猶如一尊圓盤。
天氣預報說,這種程度的晴天可以維持一個下午,但許言估計,按照過往的尿性,最多三個小時云層就會合攏。
站在寫字樓門前,許言心中嘆了口氣,突然覺得白跑一趟,什么有用的東西也沒得到。
他抬起頭望著極遠處的雕像影子,仿佛一座頂天立地的巨人,俯視著零號城市的眾生,這種龐然大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感受到那種壓頂的氣勢。
一個瞬間,許言甚至對這個看了十七年的藝術品,第一次有了如同在樓上鏡子世界的沉悶感。
“讓我想想,下一步該去哪呢?名人蠟像館?了解一下藝術家庫里奇的生平?”他自言自語。
其實最靠譜的還是找到K,但那個家伙,找到他幾乎不在可行的選擇中。
“你相信命運嗎?”
邁動腳步,穿梭在人流中的許言突然愣住,分辨著這近在耳旁的聲音,四處張望。
緊跟著看到了街對面的商店門口,一身黑色西服,金絲眼鏡的K,正雙手交叉,緊貼胸口,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沒有嘲諷,沒有戲弄,沒有挑釁,就是單純到沒有任何情緒感覺的笑意。
許言嘴角上翹,回敬了一個微笑,迅速推開人群,朝著街對面跑去。
突然,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人群的驚呼,許言下意識轉過頭。
身后,半空中有一道灰色的影子墜落而下,閃爍的光點猶如破曉的星辰,讓他心中一驚。
可隨后他卻發現,那影子下墜的很慢,直到拉近視線,才看清那只是一件長袍,樓上那位女人的長袍而已。
“糟糕!”
許言低喝,將目光拉回,前方一輛貨車穿過,街道對面的K消失了。
“草(一種植物)!”
人群沒有因為頭頂的事故而滯澀,推搡起許言讓這個鐵疙瘩不要擋路。
沉默片刻,許言轉身走回,直奔寫字樓而去。
“或許我忘了問,他們這些神棍見沒見過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