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淑隨著多爾袞進了帳,只見里面竟是在做法事。
一個老頭兒披著白布,手持著一個撫塵,佛不佛、道不道的,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正圍著一支蠟燭跳來跳去,嘴里吐著怪異的音節,帶著奇怪的韻味。
“南摩巴伽哇爹拽羅呀巴拉帝,尾次司打呀布達呀…”
接著,也不見那老頭如何動作,手里竟忽然變出一個瓷瓶來。
他跳到多爾袞與李愛淑面前,狹長的老眼中泛起一道精光,喝道:“信男善女,去榻上坐好,佛母會賜你們一個孩子…”
接著,他手里的瓷瓶向多爾袞面前遞去。
“佛母賜福,飲了這一瓶圣水…”
多爾袞見他有動作,忽然眉頭一皺,一腳就把老頭踹飛出去。
“裝神弄鬼的東西,小心本王殺了你!”
老頭卻是在四肢著地,爬了爬,轉了一個方向,對著無人處哭求道:“佛母饒他一命吧…饒了他吧!他不是想冒犯佛母,他會信奉您的…”
“夠了!滾出去…”
李愛淑明白這是在干什么了。
原來是睿王為了那事,在請人做法。
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最清楚的,睿王那病,豈是這樣念幾句咒就能好的?
——看來這老頭子是個騙子,這下被睿王知道了他招搖撞騙,肯定要死了。
“是是…”
只聽那老頭嘴里應著,卻不退出去,反而是跪在那不停往多爾袞這邊瞥。
李愛淑心想,這老頭好大的膽子。
轉頭一看,卻見多爾袞不知何時已閉著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慢慢的,他嘴里有哼嘰聲響起…
李愛淑愣住。
跪在地上的老頭眼睛又是一轉,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過來,伸長了手,似乎想把手里的瓷瓶給多爾袞再聞一下。
“你要干什么?”李愛淑驚問道。
“別…別別別喊…我是在幫你…”
“幫我?”李愛淑嚇得不輕,極警惕地盯著老頭,隨時要喊人護駕的樣子。
不論如何,為了自己的性命、為了朝鮮,她絕不能讓多爾袞在自己面前被人刺殺。
“我真是在幫你…你再給他聞一下…”
李愛淑不信。
外面已傳來蘇克薩哈的聲音。
“攝政王?”
“攝政王?”
李愛淑正要喊叫,忽聽多爾袞喃喃了一句:“愛淑,給本王生個兒子…本王要親生的…”
她嘴已張了一半,卻是停了下來。
“別喊,我不過來…這個給你。”老頭小心翼翼地說道,滿臉乞求之色。
他把瓷瓶放在地上,又往后爬了幾步。
“放心,王爺不會有事的。”
鬼使神差地,李愛淑撿起那個瓷瓶,同時喊道:“都別進來,沒事。”
“都別進來。”多爾袞竟也喊了一句。
李愛淑嚇得心都跳出來…
轉頭一看,見多爾袞還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她拍了拍胸口,神色依舊警惕,盯著那老頭,卻是緩緩把瓶子湊到多爾袞鼻子前,給他又聞了一下。
老頭高舉著雙手,低聲道:“福晉放心,我惜命,惜命…不會亂來的,這是我們聞香教的法寶,你快湊到他耳邊說要給他生孩子,以后每次都給他聞一下,他一定會寵你的…記得替我美言幾句,保我一命吧…”
“那孩子怎么辦?我沒有孩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這么老了,幫不了你…”
老頭說著,一步一步向外退去,又道:“記住,保我的命…藥用完了來找我配。”
帳外,蘇克薩哈看著張略先一步步退出來,眼中精光微凝,沒有說別的什么,只讓人把他押下去。
大同城。
唐節正和莫乾在議事堂里說話。
“你們怎么會和白蓮妖教混在一起?”唐節皺了皺眉,語氣有些嫌惡。
莫乾一愣,問道:“有何不妥嗎?”
“當年徐鴻儒起義,之后白蓮教徒王和尚起義,王和尚死后,其部下分為十三家七十二營,我父皇曾在‘點燈子’趙勝旗下,這趙勝亦是聞香教長老,喜歡妖言惑眾,我皇父看不過眼,讓孟九設計殺了他,清洗了義軍當中的妖教,可恨居然沒把他們斬盡殺絕…”
“眼下合力抗虜,當統一戰線才是,靖安王說只要不給他們生存的環境,日后他們翻不起風浪來…唐帥不必敵視。”
唐節只是冷哼一聲,問道:“那張略先被捉了,不會泄露什么機密吧?”
“不會,關鍵的計劃他都不知道,可惜的是,靖安王本想讓他替我們聯絡豐州的白蓮教徒,如今人卻是丟了。”莫乾皺了皺眉,有些遺憾。
但做事就是這樣,如靖安王事先交代的“挫折總會有,你要明確自己的目標,多做計劃,出了問題隨時用備用計劃補上”,莫乾得了吩咐,對自己該怎么做依舊有清晰的認識。
“聊正事吧,王笑要怎么救我突圍…”
太行五指山。
此山古稱‘五行山’,唐時又改名兩界山,是山西、河北、河南的天然界山。
相傳,五指山乃王莽篡漢時從天而降,下面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每天有土神看押,饑餓的時候給他吃鐵丸,渴了就讓他喝銅汁,一連五百年,凍餓不死…
王笑正站在一個小山峰上,卻沒看到如來佛用來鎮壓孫悟空的什么法印。
他注目北眺,凝視著山西的大地。
說起來,已經在山西境內了。
風月關的瑞軍守將不讓他領兵入境,又不代表他就到不了山西。
無非是辛苦一點,拋下大軍,只領著小股人就能翻山躍嶺爬過太行山。
不帶兵馬跑到山西來有什么用?
沒有兵馬那當然是沒用的,但王笑有兵馬。
他身后站著一千個山賊土匪打扮的大漢。
這里面絕大多數都是劉一口帶來的精銳之士,只有一小部分是他們到山西之后收攏的武藝高強的真山賊。
馬匹只有三百匹矮腿馬,火銃有一百多支,但彈藥并不多,盔甲糧草這些東西也都沒有的,畢竟爬這么高的山實在是運不了。
“靖安王,末將陪你一起去吧。”劉一口拱手道。
“不用,你留著繼續整合兵馬,我帶牛老二他們去就可以。”
“可是…”
“軍令如山。”
“是。”
“出發吧…”
隊伍向西北方向行去,王笑看了一下,這次調拔來的幾個將領當中自己最熟愁的是牛老二、諸葛老三兩人。
大概因兩人是山賊出身,更適合山地作戰,這次才奉命出征。
牛老二被王笑看了一眼,咧開嘴直笑。
王笑于是招了招手,問道:“又要去打仗了,怕嗎?”
“俺不怕。”牛老二應道:“俺覺得打仗簡單,靖安王你怎么吩咐俺就怎么做就行。”
“那你就只能當先鋒大將了,沒想以后統領一軍嗎?”
“俺沒想過,現在這樣就很好。”
王笑道:“所以,我讓你到講武堂進修,你考了倒數第一是嗎?”
牛老二頭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過了一會,他又咧開嘴笑起來,小聲道:“靖安王你還有留意俺?”
“嗯,娶媳婦了嗎?”
“娶啦,俺媳婦可漂亮了。”
“怎么不給我發請柬?”王笑隨口問道。
他麾下將領那么多,如果每個人有了喜事都發請柬的話肯定是去不了的,但總之這樣問一問,也顯得關心下屬。
偏牛老二是個憨的,撓著頭想了半天,道:“俺想請靖安王去喝喜酒的,但不敢,覺得還不熟。”
王笑又向諸葛老三問道:“你呢?”
諸葛老三眼中有些追思,拱手道:“謝靖安王關心,末將還不急。”
牛老二插嘴道:“老三以前娶過一個,后來他媳婦生孩子,沒挺過去…”
王笑微微一愣,問道:“難產?”
“是啊,那大夫問老三保大還是保小,話還沒問完,大小都去了,唉…”
王笑聽了,又看了諸葛老三一眼,想到這時代生孩子的死亡率,也覺心里蒙上了些擔憂。
過了一會,牛老二肚子里傳來“咕”的一聲,他又撓了撓頭,問道:“我們也沒帶多少糧草,要是干糧吃完了怎么辦?俺是不是省著點吃?”
王笑回過神來,道:“你不用省,敞開了吃就是。”
牛老二低下頭,看著掛在脖子上那幾塊光餅,還是苦惱起來。
“那要是吃完了…”
“你吃不完。”王笑干脆利落地說道。
——我先帶你去吃大戶,吃飽了才能打仗…
沁縣。
從縣城南門起,有一片大屋舍勾結縱橫,幾乎占了大半個縣城,完全稱得上是“宅第連云”。
青磚黛瓦的宅院外表看去簡樸、堅固,內里則蓋著箭樓,如世族堡壘。
這天入了夜,大院門的燈籠點亮,上面的“黃宅”二字顯得十分低調。
但黃宅內部,寬闊的宅第里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值夜的家丁傳穿過弄堂,防務著盜賊與火災。
穿過一道道宅門,拐過一條條回廊,一間書房正中掛著“醇厚樸實”四字牌匾,是由大清內院大學士范文程親筆所題。
黃永發正坐在牌匾下,捧著一杯茶喝著。
進門的黃信本行了一禮,道:“爹,已辦妥了,萬參將以前是楚將,先降了瑞軍,如今再讓他們投降大清,也只是換個稱呼的小事。”
“確定沒問題吧?”
“爹又不是不了解萬參將,打了十來年交道了。”黃信本笑了笑,道:“他問孩子是不是要剃頭。孩兒說‘以后你自會知剃頭的好處’,他撫掌大笑,說了兩個字,爹可知是什么?”
“涼快。”黃永發道。
黃信本訝然,笑問道:“爹如何猜到的?”
“去歲我從京城回來,跟姓萬的聚會,席間他忘了帶帽子回去,又說‘這天氣,戴了帽子,熱進人頭皮里’,當時我便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爹可真是神了。”
黃永發撫著胡子,有些憂慮地道:“睿親王已攻破雁門,卻還不來…你去讓人收拾些細軟,把家小都先送到宣府去。”
“有必要嗎?”黃信本問道:“睿親王都快來了。”
“怕的是楚朝余孽會到山西來啊。”
黃信本道:“就是說啊,若是朝廷大軍早些來才可叫人安心。”
黃永發道:“廢話少說,讓你辦你就去辦。”
“爹啊,幾大倉庫的細軟呢,怎么收拾?你就安心等著吧,北楚的兵到不了咱的地頭上。”
“但愿如此吧。”
黃信本對父親的擔憂不以為然,反倒說起些正事。
“六叔不是想要接手一些產業嗎,依孩兒看,珠寶行的生意給他罷了?”
黃永發臉一板,問道:“老六給你什么好處了?”
“哪是有好處?”黃信本隨手摳著頭皮,漫不經心道:“大清不是都入主中原了嗎?往后哪還有那些帶血的物件?這行當也沒什么好做了,隨發了六叔,省得他一天到晚吵吵。”
“蠢貨,誰告訴你這行當沒什么好做了?江南、川蜀,還有多少買賣要經手,你也不動腦子想一想。”
“啊?還有買賣做?”
“最好不降的人再多些,讓八旗兵再多殺些…”
父子倆聊了一會,等黃信本離開書房,夜更深了。
他上了一抬步輦,由下人扛著一路轉回自己的院子。
到了院門前,他皺了皺眉,實不愿進去。
因為去年他換了一個妻子,對方是大清漢八旗軍一個佐領的女兒,名叫茅巧荷。
為了娶這位茅家小姐,黃信本藥死了自己的原配。
這要的代價換個妻子,沒想到新過門的妻子長得既難看,還十分跋扈…
這夜想了想,黃信本決定去找自己新買的小妾曼迎。
到了小妾院里,推開門,他整個人就愣在那,只見心都要跳出來。
明光的燭光中,一個女人被捆在那,嘴里塞著破布,一張臉被劃得血淋淋,如魔鬼般可怖…
“怎么?相夫你不是喜歡這個妾嗎?”
黃信本身子一顫,緩緩轉過頭看去,只見茅巧荷坐在一張椅子上,悠悠然又說道:“我看曼迎妹妹漂亮,又給她妝扮了一下,相公喜歡嗎?”
“這…”
黃信本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才吐出兩個字。
“喜…喜歡。”
茅巧荷又道:“我怕人家說我是妒婦。”
“不是…娘子怎么會是妒婦?”
“知道嗎?就算在關外,主子們家里除了福晉、側福晉,也有妾室呢。”
“是,是…但…我…”
“但這里不是關外,相公知道該怎么做?”
“知…知道。”
一聲響,一把匕首丟在黃信本身前,柄上還鑲了一顆珠寶,顯得十分漂亮,刃上卻沾著血。
黃信本俯下身,撿起這漂亮的匕首,看向那原本如花似玉,如今卻像鬼一樣的曼迎。
那張臉上已看不出表情,唯有眼睛里透出無盡的痛楚和哀求…
黃信本咬了咬牙,心里浮起一個念頭。
“不過是一百兩銀子買回來的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遠遠傳來一聲慘叫。
屋中的夫婦倆同時轉頭向外看去。
許是誰又在打殺下人吧…他們如此想著。
夜風吹來,帶著些血味,比這個院子里原有的血味還要濃郁些。
整片府院的氣氛都有些怪異。
小一會之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劃破夜空。
“盜賊來啦!”
“進盜賊啦…”
血色在燈火通明的黃宅的漫延開來。
執著匕首的黃信本還未走到曼迎身前,“噗”的一聲響,他身后的紙窗上已濺了一灘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