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夢農摔在地上,手里摁到什么濕漉漉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血淋淋的腸子…
他胃里翻騰,后面的人潮卻還是不停涌上來,視線里是一雙雙跑動著的腳,周圍的難民或赤足踩在血漬里,或只穿著殘破的鞋…
縱使知道白蓮教是妖言惑眾,在這一刻他心里也希望,倘若真有能解救蒼生的佛母又該有多好。
以前總覺得白蓮教能如瘟疫一般散布是因為百姓愚蠢,如今跌進塵埃里,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百姓不蠢,蠢的是自己。
自己蠢到根本不知他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不知他們有多么盼望有神佛幫他們脫離苦海,哪怕是假的…
溺水者的感受,岸邊人永遠不懂。
心想著這些,石夢農眼中淚水長流。
“都跑吧!跑吧!”他竭力嘶喊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轟!”
清軍已調轉了炮口,炮彈落在瘋狂的難民當中。
火銃與箭雨齊射,難民再瘋狂,也不可能沖破清軍的陣線,只好撕心裂肺地嚎叫,如被掘了窩的螞蟻般四散逃開…
“跑啊!”
石夢農狂吼著,用盡力氣爬起來,四下一看,見不遠處一小股青壯稍有組織,正在向南邊突圍,領頭的正是那個偽裝成病漢的錦衣衛總旗…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石夢農快步向他沖過去。
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護送對方傳遞消息。
已有一隊督戰的清兵注意到這邊,向他們殺了過來…
一個個人倒了下去,石夢農看到那總旗又是一矛刺出,捅翻了最后一個殺來的清兵,接著他也倒在地上。
被組織起來的難民青壯驚慌大叫,撒丫子跑開。
石夢農扶起倒地的總旗官,低頭看去,只見他渾身上下都是箭矢與創傷,血流不止。
“東西…東西…在我肚子里…剖開…”
“你起來,快起來。”石夢農急得滿頭大汗,轉頭看了看混亂的戰場,大喊道:“彥才,快來!蘇簡,你在哪?!”
“東西…剖…”
他懷里的總旗官又開口想要說話,話音未落,卻已氣絕。
石夢農搖了搖他,最后無力地喃喃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沒有人回應。
下一刻,馬蹄聲如雷,渾雜著戰鼓和吶喊向這邊而來。
“百姓撤入城中!攔開道路!”
“攔開道路…攔路者死!”
石夢農一抬頭,只見有瑞軍騎兵從大同城門襲卷而出,繞過正面戰場,斜斜向清兵陣線上沖過去…
遠遠炮火更烈。
戰場上,石夢農站起身,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包裹撒開腿就跑。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提起他的后領,一巴掌摔在他臉上。
“亂沖什么?!叫你撤進城內聽到沒有!”
這是一個瑞兵,跟著騎兵出城,正在后面收攏難民。
石夢農渾渾噩噩的,來不及細想就把懷里的包裹往嘴里塞,但這東西太大,也不知那總旗當時是怎么吞下去的…
又是“啪”的一聲響,那瑞兵又摔了他一巴掌。
“什么東西?交出來!”
石夢農摔倒在地,頭昏得厲害,耳邊卻還能聽到那瑞兵急切的說話聲。
“這是那個柴使臣的人…快!快稟報大帥,通關的文書和求援信還沒送走…”
這些話入耳,石夢農終于安心了些,眼皮一沉,昏睡過去…
清軍大營里也是一片混亂,
火藥庫爆炸之后,有一支不到百人的隊伍正快速向馬廄轉移。
他們都披著清兵的戰衣,戴著頭盔,執著大刀、長矛,其中卻有十余人手里拿著是火銃。
穿過一道營寨,前面又有一隊清兵急匆匆趕過來。
百人隊伍為首一人用滿語大喝道:“快!火藥庫炸了,快去滅火…”
余從容低著混在人群里,因沒來得及剃頭,生怕鬢角被對面的清兵看到。
但莫乾卻很鎮定,不急不緩地領著他們離火藥庫越來越遠。
余從容對莫乾有些刮目相看。
還有隊伍中另外五十個錦衣衛番子,武藝雖不如另外幾十個白蓮教徒,但絕對是最精銳的夜不收。
余從容想了想,快步走到莫乾身邊,道:“莫小旗,這是燒建虜糧倉的好機會。”
“記住,我們是要到大同城與唐節取得聯系,一切行動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制造了混亂就馬上趁機突圍,不要戀戰。”
“知道了。”余從容有些詫異于這個小年輕竟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沉著。
莫乾又道:“不會騎馬的從北逃,盡量混到那些難民里。會騎馬的隨我走。”
余從容湊到他身邊本就不是為了燒糧倉,此時趁機便道:“能不能帶上我的妻女一起騎馬走?”
他這話卻不再是向莫乾說,而是徑直問徐慧兒。
“好。”徐慧兒沒有猶豫。
果不其然,她一答應,莫乾并未就這點小事再說什么。
一行人到了馬廄,隨著幾聲銃響,迅速放倒一隊守衛此處的漢旗軍。
余從容打開大鎖哥背上的一個筐子,里面的余娣探出頭道:“爹,剛才好大的響,但娣兒聽你的話,沒有探出頭看。”
“娣兒乖,你再呆一會,帶你騎馬好不好?”
“別磨嘰了,快走…”
直到看到徐慧兒帶著何氏與余娣躍馬出營,余從容這才長長舒一口氣。
他翻身上馬,又轉頭看向齊晟與那幾個逃人,微微瞇了瞇眼。
“余公子…我們不會騎馬…”
“那就向北逃,跑快點。”余從容把手里的刀替過去,想了想又收回來,道:“被捉到了就跪下來投降吧。”
齊晟哀求道:“能不能載我們一起走?你答應過的…有你一份吃的,就有我們一份吃的。”
余從容沒有回答,而是道:“要是被捉了,這些天你們看到的事都可以招,事已至此,那些都不重要了,不用硬扛。”
他說著,催動馬匹,徑直隨著前方的隊伍奔出大營。
戰場上,唐節趁著清軍后方大亂之際,領著老營騎兵轟然撞上去。
四野都是慌亂奔逃的難民,只有小半人在瑞軍的引導下逃進大同城…
莫乾有著很明確的行動目標,他領著人馬繞過清軍的大陣,趁唐節撕開清軍包圍圈的一剎那,直接向那邊沖去。
余從容隨在隊伍中間,不由自動地回過頭,再次望向了清軍大營。
他仿佛聽不到戰場上的嘶喊,腦中回想起破廟里自己對齊晟說過的話。
他等著看到一些身影能跑出清軍大營,翻過北面的長城…
然而,良久都沒有看到那些人逃出來。
“沒有我,你們早死在南逃的路上了。”余從容喃喃了一句,繼續俯在馬背上狂奔。
過了一會,他心里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再次轉過頭看去,看到清軍大營里又騰起一道煙火。
那是…糧倉?
——你們倒是跑啊,只要跑出大營,未必不能活下去的…
至此時,余從容才想起,齊晟其實也跟自己說過話的。
當時沒注意聽,隱約記得,齊晟說的好像是全家都被捉去投充,逃過一次,家人都被打死了。
——原來你們這些傻乎乎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想法是嗎?
余從容不知道這一刻自己是什么情緒,腦中思緒翻飛,最后只是迎著風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罵了一句。
“蠢貨,好死不如賴活著。”
下一刻,身后一陣箭雨襲來。隨著幾聲慘叫,余從容瞥見有好幾個同伴栽下馬,慌張之中也不知道是誰。
“快走!”
“拿住他們…”
這一日的攻城戰并未像多爾袞想像中那樣順利,反而火藥庫與糧倉都受到了不小的損失。
唐節更是趁亂領兵出城,兩次撕破清軍的包圍圈。
如果不是雁門關還在清軍手上,他大可突圍而走。
戰后,唐節雖然還是引著難民與殘兵撤回大同,但雙方的士氣卻也此漲彼消,大同仿佛比原來更堅固了幾分。
多爾袞大怒,下令徹查火藥庫爆炸的原由,又斬首了一大批失職的士卒。
接著,有兵士稟報,活捉了一名奸細。
“帶上來!”
“喳…”
那是一個老頭,樣子畏畏縮縮的,相貌卻給人一種狡猾之感,多爾袞一看就知道對方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王笑派來的?!”
“這這這…這…小的…奴才…張略先,是王笑的仇人吶,是被逼著才做這些的啊,請將軍恕罪…”
許久之后,帳中傳來一聲大吼。
“本王再問你一遍,王笑派人聯絡唐節是要做什么?!”
“奴才真的不知道吶,知道的都已經跟王爺說了…”
多爾袞皺了皺眉,眼前這個張略先什么都肯招,但都是已發生的事,最關鍵的信息卻不知道。
他耐著性子又問道:“你是說,王笑已經知道了范先斗與大清聯絡之事?”
“是…那奸賊對這些事一清二楚的…”
“是你說的?”
“不是!不是吶!”張略先道:“他一開始就知道…范家的通關文牒他都是早準備好的…”
多爾袞又仔細盤問了幾句,末了,揮了揮手,道:“拖下去五馬分尸。”
“王爺!不要殺奴才啊!奴才很有用的…很有用的。”
張略先嚇到魂飛魄散,苦苦哀求起來。
然而多爾袞不為所動,清兵們只是拖著張略先往營帳外去。
忽然,張略先大喊道:“奴才能為王爺你治病…”
多爾袞轉過頭看了張略先一眼,微微瞇了瞇眼,向那邊招了招手。
“你說什么?”
“王爺面色奴才一看就知…恐怕是有些…有些…”
“說!”
張略先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額上汗珠密布,嘴里說道:“王陰三陽、位雖豐厚、不宜枯陷。左三陽枯,克損男。右三陰枯,克損女。凡男女眼下無肉者,妨害男女。臥陷者,陰駕少,當絕嗣也…”
他這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多爾袞是聽不懂的,但‘絕嗣’二字入耳,他皺了皺眉,眼中殺氣愈盛。
又聽張略先道:“小的是…是白蓮教的老祖師,其實是有真本事的…王爺你…你的病癥,可否容小的悄悄地說?”
多爾袞沒有馬上回答。
因他陰鷙的臉色,整個大帳中每個人都感到一陣恐懼,仿佛沒有人敢呼吸。
多爾袞并不怕這個張略先會刺殺自己,思考了良久之后,終于緩緩道:“你們都下去…”
“喳…”
這天到了入夜,一個營帳外傳來一聲通稟。
“福晉,睿王請你回帳…”
李愛淑正在這里照料繼子多爾博的吃晚飯,聽了召喚,起身向多爾袞的營帳走去。
李愛淑是朝鮮遠支宗室,是朝鮮成宗的五世孫女。
因前年朝鮮郡主嫁給了楚朝的齊王周衍,清廷震怒,派使節詰責朝鮮,又要求朝鮮嫁宗室女聯姻、并出水師攻打山東。
李愛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朝鮮國主收為義女,封‘義順公主’,遠嫁多爾袞。
至此,多爾袞府里已有兩位朝鮮李氏,一是李什緒之女李氏,雖只是妾室,但是東莪的生母;二就是這位義順公主李愛淑。
李愛淑的長相頗有特點,眉睛目秀,只是嘴唇頗厚,初見會給人一種驚艷之感。
但多爾袞并不喜歡這種長相,這次之所以帶著她出征,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意義,既表示新婚燕爾,也宣示清廷與朝鮮的關系。
李愛淑走到營外,卻見多爾袞站到在外面與一個將領商議軍情。
見她過來,多爾袞就讓那將領先下去了…
李愛淑也見過對方兩次,知對方名叫博洛,只比多爾袞小幾歲,卻是多爾袞的侄子,年紀輕輕就封了征南大將軍、端重郡王。
她覺得博洛每次看自己,眼神都有些不同。
但這種微妙的感覺,似乎只有她查覺到了…
接著,又見蘇克薩哈從帳里走出來,來向多爾袞道:“稟攝政王,未見那老頭動什么手腳,但攝政王的安全…”
“本王連虎豹都不怕,會怕一個膽小老兒嗎?下去。”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