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地方,很多人。”柏靈答道,“不過大家都有自己的辦法暫時把癥狀藏起來…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會說。”
“從病癥剛剛開始,到最后患者不得不主動接受治療,一般經歷的時間都在十年以上。”柏靈低聲道,“所以我見到的,大部分患者,基本都充分體驗過了這種病帶來的每一種痛苦。
“更糟糕的是,在這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他們往往會反復地經歷創傷。”
“十年,”申集川微微顰眉,“那應該非常麻煩了。”
“是啊,”柏靈點了點頭,“對他們來說,回避掉那些會勾起他們創傷的刺激已經成了習慣——只要回避掉這些刺激,就能回避掉那些負面到讓他們無法處理,無法承受的情感。
“…你的治療也是從這里開始的嗎,”申集川很快反應了過來,“這就是你給我送那顆鐵球的用意?”
“將軍不要把它看成治療吧。”柏靈低聲道,“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北上,本來就沒有時間;我今后也不會再給誰做什么治療了,我…還遠遠不夠格。
“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事都告訴將軍,也許能給你一些啟發…其實也都很好理解的。”
兩人接著往前走。
柏靈輕聲道,“治療方向一般就兩條,一是識別、糾正患者一些錯誤的想法,一是挑戰所有他們的回避行為。”
“錯誤的想法…”申集川皺起了眉,“比如呢?”
“比如,一個人到底會怎么理解和詮釋他所經歷的創傷。”柏靈輕聲道,“有些災難,其實是任何人都很難提前預知、提前避免的。
“但是在事情發生以后,人有了后見之明,就會認為自己在當時也應當有某種覺悟,某種判斷,某種決定,進而挽回一切后果。
“可是,他們在當時畢竟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從而做了一些事,或是沒有做一些事。
“所以這些人會一直陷在自我責難里出不來。就這么一直責難,一直后悔,想著如果當初不怎樣怎樣,那么現在一定就很幸福,很快樂了。
“大概就是這樣的偏見…當事人需要去識別它們,討論它們。
“人可能很少去仔細厘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理解那些讓他們痛苦的事情的。所以,當他們之后遇到了所有類似的情況,他們就會套用自己最初的那個邏輯去解決。”
柏靈看向申集川,“要糾正這些認知,很麻煩,因為到了那個時候,這些想法往往已經根深蒂固,成了一種潛在的本能。
“自責的本能,自我厭惡的本能,先行破壞和主動放手的本能…諸如此類。
“而挑戰逃避行為,比挑戰認知更難。”柏靈接著道,“因為人之所以會選擇回避,是因為那些刺激會喚起一些真正觸動過他們的回憶。我相信在這幾年的生活里,將軍在回避某些事情上已經有了充分的經驗,很多決定…也都已經成了習慣。
“所以要改變,尤其艱難。”柏靈輕聲道。
“不過,相對的,只要逃避行為減弱了,所有的相關癥狀就會得到大幅的改善,而這又會進一步促進患者,去繼續直面他們過往逃避的行為。
“就像開啟一個泵,最難的是讓它開始跑起來。
“將軍你害怕爆炸聲,那你可以先玩那個金鳴球,”柏靈輕聲道,“適應了它的聲音之后可以再試試普通的鞭炮,等鞭炮也適應了那可以再試試火銃。
“慢慢來,總是能邁過這個坎兒的。
“不過我猜,這應該不是將軍唯一害怕的東西。”柏靈低聲道,“…別的,我可能暫時也…幫不上什么忙。”
申集川沉默地聽著。
他極為短暫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后又很快將它們沉下了心湖。
就像先前甄氏所囑咐的那樣,柏靈陪著申集川,繞著將軍府里的園林散步。
自從送了金鳴球之后,她幾乎風雨無阻,每天都來。
大部分時間里,兩個人之間不會像今日這樣聊什么正經的要事,只是閑談一些各自的見聞。
申集川說起了許多北境的民俗風情,也講了一些他這些年里在戰場上遇到的一些趣事,偶爾柏靈也能接上話——因為這里面有些故事,柏世鈞從前也和她講過。
每每這時,申集川便覺得談話更有意思了一些。
申集川問了問柏靈今后的打算。
柏靈直白地搖了搖頭——她不確定。
到目前為止,她去留的決定權,還從來沒有落在她自己手里過。
柏靈講起了建熙帝給她劃的那個院子,講起了那棵桂花樹,還有她之前在那棵樹下放的一把搖椅——原本是想閑暇時坐在那里看看書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她卻發現,樹下經常有蚊蟲出沒。
所以自從入夏之后,除了雨天,院子里一般是坐不住的。
于是申集川給了柏靈一些更有效的驅蟲的辦法——在城南營地的流民案過后,他對這個年輕的司藥就已經有些刮目相看,亦愿意這樣多聊幾句。
申集川也確實在前線遇見過一些年少有為的年輕人。且十二三歲即被拜將出征而后凱旋而歸的少年將軍,大周也不是沒有過。倘若她不是女孩子,或許能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每天枯坐在皇宮里。
這日分別前,申集川又從副官手中接過了那顆金鳴球。
“是個有趣的法子。”申集川低聲道,“這治法有名字嗎?”
柏靈看了看申集川手中的鐵球。
“暴露沖擊療法。”柏靈答道。
申集川低聲重復了一遍,而后握緊了手里的金鳴球,“還是多謝你,還有,明天司藥不用來了。”
“怎么?”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申集川答道。
內閣六部的諸位尚書此時已經在議事堂聚集在了一起。
六部之中,有三位尚書因宋伯宗謀反一案被株連,再加上這段時間朝廷兵荒馬亂,也沒有時間正式補上空缺,于是孫北吉從各部的侍郎里提拔了幾人暫代尚書之職。
此刻,孫北吉坐在首位,正閉著眼睛凝神養氣,宮里傳來了今日太子要來共同議事的消息——這著實令人感到振奮。
在啟泰帝駕崩已經四天了,這是太子在這四天里的第一次露面。
外頭很快傳來了太監們的通傳,孫北吉和剩下的幾位朝臣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出門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