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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年號升明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

  陳翊琮踏過好幾重的院落,在時起彼伏的“太子駕到”中再一次回到了內閣的議事堂。

  在來這里之前,他回東宮換了另一件近乎黑色的蟒袍,長發亦已妥帖地束起。

  當他踏過最后一道門檻,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時,幾乎每個人都微微一驚,而后迅速垂落了目光。

  還不滿十五歲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少年稚氣已經蕩然無存。

  他的眼睛再不像從前那般明亮,淡漠的臉上沒有表情,也讓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喜樂或憂愁。

  就在這一瞬間之中,許多人幾乎不敢直視陳翊琮的眼睛,一如在建熙帝面前的噤若寒蟬。

  “議事吧。”

  陳翊琮丟下這句話,徑直走上了高座。

  孫北吉慢慢回轉過身,他眼中帶著如釋重負的歡喜。

  內閣的議事一向是非常激烈的。

  這一方面是底下各方利益的牽涉和糾結,另一方面,則幾乎是建熙帝有意促成的局面。

  下面吵得越兇,彼此攻訐得越狠,暴露出的信息就越多,坐在高處往下看,也就看得越清楚。

  而除了文官這邊的說辭,皇帝的耳朵和眼睛還有錦衣衛和司禮監。

  宮里的眼線綿延千里,伸及到大周的每一個州府,萬事萬物,千頭萬緒,下面的人吵他們的,而上位者則牢牢把握著天平的傾向。

  陳翊琮聽著臺下的激烈爭論,忽然有些理解了那個總是不茍言笑的祖父。

  想起與他最后的對弈,陳翊琮再次顰眉——也就是這眉心的一皺,臺下正在講話的那位大臣底氣便泄了一些。

  另一方則乘勝追擊,站起來大肆批判了一番,而后望向高座的陳翊琮,喊了一聲,“請太子定奪!”

  眾人一時都沉默下來,等候著太子給出意見。

  然而陳翊琮并沒有聽他們在吵什么。

  在討論完北境的戰事籌備,還有徽州、楚州因為近日連綿大雨的洪澇賑災之后,剩下的事陳翊琮都沒怎么聽。

  他知道現在底下在吵的,大概是登基大典的事,但他沒什么興趣去扣細節。

  如果是在從前,他大概會面露尷尬地問要定奪什么。

  但這一刻,既然想起了皇爺爺,想起了他那句“朕即便是在永陵,也會望著這里”,陳翊琮覺得自己不能再這么做。

  于是他冷聲問道,“閣老以為呢。”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陳翊琮甚至沒有看孫北吉一眼,他的眉心始終輕皺,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轉向了孫北吉。

  孫北吉站了起來,低聲分析了一通利弊——從孫北吉這里,陳翊琮才聽明白,原來他們在爭論啟泰帝的下葬時間和他的登基時間。

  這件事之所以麻煩,是因為啟泰帝在位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建熙帝的永陵修了四十多年才建成,而啟泰帝在位才一個月,根本就來不及修建皇陵。

  而如果啟泰帝的下葬遲遲定不出一個明確的方案,從道義上說,就不能去推新帝登基的事宜。

  孫北吉的意見是,先為死去的皇帝和皇后擇一處風水寶地合葬,而后再修皇陵,待皇陵建成后,遷墓即可。

  高座上的陳翊琮笑了起來。

  眾人被這笑聲攪得有幾分心驚,于是都微微低下了頭。

  “聽了半天,”陳翊琮聲音微冷,“你們…還是不了解我的父親。”

  孫北吉躬身,請太子指教。

  “其實這個問題,先皇在臨終前,已經給了我交代。”陳翊琮雙目微沉,“他惶恐自己一生盡孝未足,所以希望死后能遷入永陵…在皇爺爺的墓室旁永生相守。”

  禮部的官員聽得瞠目結舌。

  誠然,現在建熙帝的永陵還沒有完成最后的封口,且里面墓室眾多,在主墓室旁重新歸置一間隔房并非難事,但…

  “…沒有這種先例啊!”

  “登基不足一月便大行而去的,在我大周的史冊上又能找到先例么?”陳翊琮低聲道,“既然沒有先例,那今日之事就是后世先例。”

  “那先皇后的陵墓——”

  “母后的陵墓,就按孫閣老剛才說的辦法去做。”陳翊琮昂起了頭,“后陵的選址、修建…禮部先撰好文書,再由我親自過目。”

  幾人都望向了孫北吉,渴望他能最后再和太子爭一爭。

  孫北吉慢慢看向眾人,捻須說道,“既然…這是先皇臨終的遺志,那我等做臣子的,也該勉力完成才是。”

  張守中旋即表示支持——對皇后的死,他心中亦有不平。

  啟泰帝一生都活在建熙帝的陰影之下,而今,就將他與他最為畏懼的父親永生永世地合葬在一起,未嘗不是一種。

  只是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張守中不確定,但這一刻,他真的希望有。

  “那么,今日要議的事,就剩最后一件了。”孫北吉望向高座上的陳翊琮,“恰好今日殿下也在,我們不如現在就將來年的年號,定一定。”

  陳翊琮點頭。

  于是禮部呈上了若干備選的方案——貞元、景安、建明、立康…

  陳翊琮看了許久,一個都不滿意,他思忖許久,命人重設筆墨——于是眾人知道,太子大概是已經有了想法。

  不多時,宮人端了特別的筆墨紙硯而來。

  紙是極貴重的金箔箋,筆是三指粗的大狼毫,一旁的太監盧豆以山泉水研墨,而后將筆遞給了陳翊琮。

  卻不想交遞時,二人的手都有些沒有拿穩,于是毛筆落在地上,濺起一片飛墨。

  那毛筆滾落得離張守中最近,他幾乎沒有多想,就俯身要去拾撿——然而就在彎腰的這一刻,他敏銳地覺察到某種布滿寒意的目光。

  他抬起頭,見高座上的陳翊琮,正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這目光寒冷且辛辣,在一瞬間如同一記鞭子甩在了張守中的臉上。

  他的動作僵在了那里。

  陳翊琮緩緩走近,親自將題寫年號的御筆拾了起來,他什么也沒有多說,只是轉身重回桌案前,筆走龍蛇地寫下了兩個字——

  升明。

  孫北吉凝望著這兩個字。

  就如同建熙和啟泰一樣,這亦是一個美好愿望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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