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八叔道歉選錯人了…”
林寧垂著眼簾,淡淡道:“因你之過,害的我爹和二叔重傷不治,本該千刀萬剮,但我爹和二叔都不怪你,我也想不出該怎么解決。其二,現在山寨的當家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當家。所以既然大當家的認為你將功贖罪了,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說到底,都是一個山寨的人,又能怎樣?不過…”
林寧在眾人注目下,抬起眼看向春姨,道:“這件事最苦的不是我,是我春姨。八叔你若沒甚交代,我覺得也不合適。”
方林等人海松了口氣,只要不是林寧抓著不放,一切都好說。
方林忙道:“寧哥兒,你說,該怎么讓你八叔給你春姨交代!你說!”
“寧兒…”
春姨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對林寧道:“罷了,罷了,再說這些,又能如何呀?終究是活著的人重要啊…”
周成雙眼猩紅,聲音嘶啞道:“春姐,大哥大嫂待我如父如母,我周成豬狗不如,害了他們…我一直想以死謝罪,但大仇未報,我死不瞑目!借了余鵬程那老雜/種的光,讓大當家的親手報了仇,我心愿已了,縱死無憾。春姐,我愿意到地下去跟大哥大嫂和二哥賠罪,我做夢都想去啊!”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艱難…
“你個混帳東西!大哥、二哥直到閉眼也沒責怪你一句,我們是占山為王的山賊,怎樣死不是死?為了自己的兄弟死,那是福氣!他們這樣做,為的就是讓你現在尋死覓活?我們兄妹七個,怎就養了你這么個廢物?”
“混帳!”
方林指著鼻子一通大罵后,胡大山憤怒的搖著好大的頭顱,也怒罵一聲。
真是一群輕生死的莽夫啊…
對于山賊的了解,林寧又深了層。
其實就算現在,他都能嗅到幾個當家人身上壓不住的血腥味了。
昨夜,他們沒一個完好無缺,包括田五娘。
但那又如何?
今日照樣談笑風生,沒誰關心自己的傷勢…
這讓林寧還是不大能理解。
不能按照從前的思路來思考此時的處境,林寧再次提醒自己。
又見春姨此刻已經完全沒了主意,頓了頓,林寧問田五娘道:“你覺得,山寨是用忠義來凝聚向心力好,還是用規矩更可靠些?”
見五娘只靜靜的看著他不說話,林寧只好繼續裝下去…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無規矩不成方圓,此為先賢之言,斷不會有錯。”
“若青云寨早先就嚴肅規矩,立下不準在外賭博的規矩,許多事都不會發生。”
“靠兄弟情義來約束彼此,當然感人,也確有好處,不然八叔不可能將計就計算到余鵬程那等奸猾之輩。”
“但是,我相信我爹、田二叔、方三叔、胡四叔他們這兄妹八人義結金蘭的佳話,很難復制。青云寨不可能將希望全部寄托于此…”
“真正能讓青云寨百年不倒的,唯有家規。”
“我個人認為,八叔實不再合適成為山寨當家人…”
“小寧!!”
方林見周成面色驟然慘白,眼中痛苦之色再盛三分,不由頭疼的喚了聲。
林寧確實不了解江湖人士的心態,對于真正的綠林中人來說,其實生死反在其次,個人體面威名還在其上。
林寧要罷免周成山寨交椅的位置,不啻于在他心頭上狠剮一刀,其痛不亞于凌遲。
林寧見他如此,眾人都面色沉重,不由輕笑了聲,道:“我說了我不當家,也不明白你們的江湖規矩,你們偏要我說,說了又不算數…”
“算數!”
周成忽然站起身,面容雖狼藉但卻露出堅韌,沉聲道:“從現在起,我就不再是青云寨的五當家了。小寧讀過書,說的有理,山寨不可能總靠情義來維持著,就從我開始,立下規矩!我雖無心,但到底犯下彌天大禍。就算事后立下了點功勞,也不能完全將功贖罪,還差的遠!只盼大當家的和三哥、四哥、五姐,能再給我繼續補過的機會。總要讓我有一天,能有臉下去見大哥二哥!我…我…我…”
連說了三個“我”字,周成忽地仰頭栽倒。
昨夜廝殺太甚,周成為贖罪,根本和瘋了沒區別。
混元槍羅成由田五娘設計斬殺,可他麾下的親兵精銳卻也都是硬茬兒,周成連殺二十三人,但身上也留下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口子。
如今藥廬里,安郎中清醒的時間和昏睡的時間對半,原本老年人,睡覺的時間應是越來越少才對。
所以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人埋怨他老人家看傷病看的不盡心了…
其他人的傷多少還上了點藥簡單包扎了下,周成心情激蕩下,連死志都存下了,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此刻連最后一絲顏面都被打落,就再也堅持不住,昏了過去。
“真是討厭啊…”
對于青云寨粗糙的組織模式、管理模式以及落后的運作模式都十分鄙夷的林寧,對這些草莽的人生觀、價值觀也十分無語。
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
“都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傷的八叔。”
見眾人數雙眼睛齊齊的看著他,林寧莫名其妙道。
連春姨都看不下去了,嗔道:“寧兒啊,你不是安郎中的得意弟子么?你八叔昏倒了,你就看著?”
林寧“嘖”了聲,笑道:“春姨放心,三叔、四叔、八叔他們都是重義輕生死的豪杰,生死沒所謂的…哎喲!”
腦袋上挨了春姨的輕輕一個巴掌,引得方林等人好笑,林寧有些冤枉的看著春姨道:“春姨,我說錯什么了?”
春姨卻不笑,只嘆息一聲道:“他到底是你八叔啊,你爹娘在時,最喜歡他…罷了,這些年他也吃足了苦。”
林寧聞言輕笑一聲點點頭,竟從手腕處取下一根銀針來,走到周成跟前,抬頭不經意與田五娘對視了眼后,在眾人奇異的目光注視下,連施數針,便救醒了眉頭緊鎖的周成。
待胡大山接過手抱住周成后,林寧環視著幾位面色隱隱愴然的老當家人,道:“老一輩的怨和仇,到此就全部結束吧。總活在過去,能活出什么滋味來?實是不智。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早點立下規矩,誰都能輕松些。”
方林看了看林寧,又看了看垂著眼簾的田五娘,忽地老鴨子一樣笑了起來,道:“鬧了半天,寧哥兒是知道心疼人了…好好好!該立規矩,該立規矩!立下規矩后,以后山寨里行事也都有章法可循。如此一來,不僅我等能省心,大當家的才會輕松。不像如今這般,事事都要她操持費心。”
眾人轟然大笑,連周成似都過了心結,有氣無力的哼哼笑了起來,只是笑聲里滿是苦澀和悔恨。
唯有兩人沒笑,林寧和田五娘。
林寧正色解釋:“三叔想多了,我心疼誰?呵。我只是覺得如今山寨里亂哄哄的,沒有章法,容易出亂子,打擾我的清靜,我是讀書人嘛,和你們這些粗人還是不一樣的…”
“…”
眾人心里剛升起的一點對林寧轉變之大的震驚感,瞬間又煙消云散。
并沒變,林寧還是以前那個討人厭的家伙!
眾人已經準備起身離去了,臨走時,卻聽田五娘看著林寧淡淡道:“你說你是讀書人,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你又不想接手山寨,那就接手藥廬罷。”
說完,轉身離去。
那股絕非做作裝出來由內而外的女王范兒,讓方林等人看的又是欽佩又懷敬意。
這般散發王霸之氣,還想讓老子臣服跪舔不成?
老子二世為人,絕不做舔狗!
然而剛立下大志的林寧,就見膳堂內眾人都齊刷刷的看他。
林寧奇道:“又看我作甚?”
方林比他還奇:“還不快去?”
林寧簡直莫名其妙:“我去哪?”
眾人都被他蠢笑了,春姨氣笑道:“五娘也受著傷呢,林大郎中,還不快去給瞧瞧?”
“我…”
林寧氣結,無語道:“她哪兒受傷了?我瞧著都好著呢啊。”
方林正色道:“昨夜最后,大當家的為了拿下沙海寨,殺混元槍羅成時就受了傷,之后又和血刀門門主嚴克做過一場。嚴克是大齊虎榜第八的絕頂高手,一把血刀詭異絕倫,殺了不知多少一流高手。大當家的雖和他打了個平手,但兩人也都受不了不淺的內傷。大當家的傷的還重些。近來事多,只讓大當家的慢慢養傷,怕是來不及。寧哥兒,你既然承了安郎中的衣缽,這個時候卻不能袖手旁觀的。先給大當家的看過后,還有你三叔我,還有你四叔,還有你雪姨和你八叔,外面你那些兄弟姊妹們也一大堆傷號。全看你的了!”
“啪啪!”
說罷,一旁胡大山還鄭重的在林寧肩頭重重拍了兩下。
“四叔,好說!”
說著,林寧咬牙回禮兩下。
“咣咣!”
胡大山有傷在身,疼的齜牙咧嘴,笑罵道:“這個臭小子,從來都不知道尊老,一點虧都不肯吃!”
方林等人哈哈大笑起來,鄧雪娘則看著林寧道:“雖然變化許多,不過骨子里還是從前的樣子,倒也好,不然我們還以為換了個人呢。”
春姨替自家孩子說話:“寧兒只是越來越懂事,長大了,哪里是換了個人…”然后驅趕林寧道:“快去快去,給五娘好生看看,可千萬不能留下內傷。”
林寧想了想,終究沒再多言,出門向蒼松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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