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霾打開塑料盒蓋子,從里面拿出草莓來吃。
她顯然覺得沒有洗濯的必要,拿起來便送進嘴里咬一口。七月理論上已經不是草莓的正當季,因而水果店里販賣的草莓大多都是整齊碼在盒子中的高級貨,各個鮮紅飽滿。
看到灰色少女在咬了一口之后陷入忘我之境,苜蓿以長輩的身份抬起頭,對著屋里那雙藍眼睛抱歉地笑一笑。不過他也不清楚自己笑起來會是什么效果,是否真有展露出好意。應該至少不會嚇人。
少女似乎也被這種漫不經心的輕松氛圍感染了。她沒有關門謝客,而是緩緩跪坐在門縫邊。
透進去的光線照亮少女裸露的膝蓋,她的膝上有三兩處淤青。
夜月霾一連吃了四五個草莓,才像是覺得夠本,于是用指尖擦掉唇邊的汁液,準備開口說話。
她把草莓往屋子里面推進去,熱情地說:“貝蒂姐姐,你不吃嗎?”
苜蓿也順勢把手里提著的櫻桃遞進門縫。
少女輕聲說了“謝謝”。
“最近身體怎么樣,有好起來嗎?”霾問道,裝出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么的樣子。
“嗯。”她低聲回答,“好一點。”
“不過姐姐到底生了什么病?我聽說是遇到了‘吸血鬼’,被嚇壞了。也有人說那個‘吸血鬼’會給你們下藥,難道是中毒了嗎?”
門中那對藍色的眼睛像是蒙著一層翳,含糊地眨動著。
苜蓿忽然感到某種違和感。
——又或是熟悉感。
“抱歉,讓你回憶起可怕的事情了吧。”霾很快道歉,十分自責。
“不…”
“不想提起的話不說也沒有關系的。”
“不,不,不是那樣…實際上,我并記不得那個人的樣子。”
不記得。
夜月霾沉默一會兒:“所以是和報導所寫的一樣,都不記得了。”
“是的…我似乎,應該見過她,但卻記不得了。”少女喃喃自語般說道,“你們或許會覺得我是瘋了…但是,她的手臂是那樣柔軟,她抱住我的時候,是那樣愛我,而我也愛上了她…”
霾朝前微微探頭。
“你是說,那個‘吸血鬼’是一個女人嗎?”
“不,不。我不記得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這樣啊…”夜月霾皺眉思索,低聲道,“是PTSD的癥狀么?”
少女用手指揉搓眼睛,臉色疲倦,像是哭過了,又像是睡得太多又太淺。
屋子里很暗,窗簾蓋住所有窗子,也沒有開燈。
夜月霾沉吟著,似乎面色沉痛,實則大約在斟酌如何問出更多信息,而不傷害到野田貝蒂脆弱的心理防線。
苜蓿則兀得恍然大悟,明白了少女身上的熟悉感是因何而生。
——是網。
少女的眼睛里、身體里的那個讓她“不記得”的東西,是“網”。
是被以咒言種下的“網”的作用。以“網”的形式編織而成的咒言,通常是為了迷惑或改編,精通此道的巫師甚至可以通過編織網羅來覆蓋、改變記憶,從而重寫一個人的一生。
對于那個人造人而言,這些咒言恐怕只是依據愿望而產生的被動術式,是原始而強烈的魅惑之網;被她嚙咬的人會自動被術式束縛,受此所擾。看來“莉莉”比他所預料得更為具有天賦,在成長過程中獲得了諸多權能。
苜蓿心里涌起五味雜陳之感。
孩子具有天賦固然是值得高興之事,可若是天賦惡而不善,就比成為一個單純的白癡還要不如。
夜月霾低頭看了一眼腕式通訊器上顯示的時間。
這是一種表達離開意愿的暗示。少女顯然也明白,抬起頭來。
“那位‘良少爺’最近都沒有來過諾亞了。”夜月霾拍拍膝蓋,說道,“我想,他也不會再來打擾你,和你的家庭。”
“良…真、真的嗎?”
“是的。”夜月霾點點頭,又追問道,“不過我聽他說,你并不討厭他,你真是這樣想的?”
少女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她纖細的白皙膝蓋微微顫抖著。
“我…我確實不討厭他。”
“什么?”灰色少女霎時壓低眉毛,眉心皺起,“你不必說謊。我們不是水組的人,更不會是他的擁躉。”
“良少爺…見過‘她’。”
“你是說他見過那個‘吸血鬼’?”灰狼睜大了眼睛。
少女點了點頭。
“他說,他是在‘吸血鬼’襲擊我的那個夜里碰巧看見的。他看到了她的樣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就是希望能夠從他口中得到答案,從他眼里看見倒影!我只是…我只是感覺,這整個巨大的世界上,只有他與我相似…”
灰狼的眉頭越皺越緊。
“可…他的觸碰讓我感到惡心。”野田貝蒂猛地捂住臉。
三人都沉默了下來。
坐在屋內的少女似乎開始流淚。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們說不是,但我知道我已經瘋了…”破碎的話語從指縫中漏出。
這下似乎連灰狼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耍滑頭。在灰色少女那張英俊颯爽的臉上,此刻真正顯露出憂慮與心痛之情。她用指甲煩躁地刮擦褲子布料。
天色在一點點變暗。似乎又要下雨了。夜晚也已預備好羽翼,準備帶來鴉鳴。
破敗的風卷起塑料紙,發出令人感到些微寒冷的窸窣聲響。
“我在占卜店工作,”苜蓿輕緩地開口說道,“我每日的職責就是給客人帶去祝福和指引,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為您吟唱祝福的詩句,可以嗎?”
少女慢慢放下捂住雙眼的手,將被濃霧籠罩的眼睛望向門外這個陰郁蒼白的男人。
苜蓿朝她伸出手。
“我也做不了別的事,只是希望能夠給予您一些幫助。您是否愿意將手放在我的指尖?”苜蓿想著,如果少女不愿意,他就必須快速吟詠一道迷魂咒以便達到目的。語速對他而言總是一個大問題。
不過少女并沒有拒絕。
她將手從門縫中伸出來,顫抖著放在苜蓿掌心。
那是一只同樣遍布淤青、纖細瘦弱的手,手腕與小臂上滿是剛剛結痂不久的傷痕。這是抑郁者才有的傷痕。是自戕,是自罰。
“納摩倫爾穆特瑞弗爾,安潔卡厄鄧的神殿…”他用自己最為輕柔的語調吟詠咒言,在漫長的鋪敘后,他終于看到可以解開羅網的結心,“母牛的初乳,早春融化之雪,布魯尼索雅克安塔爾——消解披覆汝身的網。”
少女怔怔許久,發出一聲嘆息。
她一動不動地癱坐著,肩膀也已不再抖動。一種奇異的平靜包裹了她,隨即又淹沒了她,催促著她用一場安眠忘卻痛苦。
苜蓿收回手。
他知道她可以逐漸遺忘掉心中糾纏的荊棘了。
這樣一來,或許他通過水晶球占卜所看到鮮紅色的街道,也可以不用成為現實。
有些許不幸的是,苜蓿忘記了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說其他女孩兒,比如說水組的良少爺,比如說可能存在的更多目擊者與受害人,他們或許也遭受詛咒或強或弱的影響。
不過,大概就算他聯想到了這些可能性,依據他的性格,也會如此安慰自己:就像口味輕重之于每個人都不同,傳染病的影響也是如此,魔法的影響也是如此。再說,魔法本就是會隨時間流逝而消散的東西,至于時效到底多長?這也和咸甜口味、傳染病是一樣的,因人而異,因壞境而異。
為何要為某種可能性而擔憂呢?這有違他的生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