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衣雪垂下眼瞼,靜靜地看著嚎啕不止的夏氏,直到對方聲嘶力竭,這才淡淡開口:“然后呢?再讓我背負一個殺人的罪名?從此良心不安?”
夏氏被說中心事,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不自然,不過很快就恢復過來。她撇了撇嘴,道:“別說你心里會不恨我,會不想殺我!”
“是,”沈衣雪幾乎是立刻接口,“我恨你!可就是因為恨你,才更不能讓你如愿!”
只這一句話,夏氏就明白,她所有的想法,卑鄙的,陰暗的,都已經被眼前這個如同神一般高高在上的女子,看了個通透!
粉蝶兒忍不住朝沈衣雪道:“沈姑娘,她…”
沈衣雪似乎是沒有聽到,目光清澈如水,寒冽如冰,盯著夏氏:“這五百多年以來,眼看著身邊的親人,朋友一個個先后離開,最后只剩下你一個人孤獨地存活于世,想必也是一種煎熬吧?”
這話看似是對夏氏說,卻也是在對粉蝶兒解釋。粉蝶兒楞了楞,臉上的表情,似懂非懂。
他只是一個經歷凄慘的普通人,自然無法理解夏氏這個一活就是五百年的老怪物心中的想法。
“啊”夏氏突然大叫一聲,緊跟著竟是再一次嚎啕大哭起來,“對,你說的都對!現在算我求你,殺了我,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聲音凄厲悲切,充滿著深深的痛苦絕望,讓沈衣雪和粉蝶兒,在夏日正午的烈日下,竟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沈衣雪不為所動,語氣仍舊淡漠:“我不會殺你…”
“啊!啊!”
長久以來的壓抑孤寂,再加上沈衣雪干脆而堅決的拒絕,讓夏氏瞬間陷入了絕望的崩潰當中,她渾身都在劇烈顫抖著,雙手狠狠地撓向自己的臉,瞬間抓出了七八個血道子出來!
沈衣雪和粉蝶兒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夏氏發瘋,并不阻止。
夏氏在自己臉上撓完,又沖到了旁邊,拿著自己的頭撞向凸起的巖石,咚咚作響,轉眼之間就頭破血流。
看著夏氏瘋狂凄慘的模樣,粉蝶兒忍不住咋舌,悄悄朝沈衣雪道:“沈姑娘,她這是…”
陽光之下,夏氏猙獰慘烈,沈衣雪安靜清冷如雪夜冷月目光淡淡:“當心她偷襲。”
想到夏氏之前的堪比野獸的瘋狂彪悍,粉蝶兒也禁不住臉色一變,悄悄后退了兩步。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夏氏發瘋了一般地自然,渾然沒有留意到,身后的麒麟峰頂上,一道金色的光芒,沖天而起,一瞬間比天生的太陽更加明亮!
“丫頭,我回無名之地,去去就回!”
歷劫的神念驟然在沈衣雪腦海中響起,沈衣雪這才倏然反應過來,麒麟峰頂上,還有一個受傷的歷劫!
她丟下夏氏,直接馭氣而起,飛到麒麟峰頂,除了幾滴干涸的血跡證明著受傷的歷劫曾經的位置,果然已經看不到歷劫的人影。
歷劫動用天道之力后,身體會虛弱一段之間,何況之前墨山村的天地規則對于歷劫力量更是壓制地厲害,再加上肩頭又受了傷,根本就難以動彈,還是粉蝶兒將其帶到麒麟峰頂上去的。
如今,此刻,他竟然留下一道神念,轉眼從山頂上消失了?
他的力量從何而來?
而且,他與護天道人所在的無名之地之間的感應,一直都是中斷的,如今為何竟突然再次生出了聯系來?
沈衣雪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歷劫的確已經是不再麒麟峰頂,或者說已經是不辭而別,她就是想問也抓不到人。
只是心底卻難免遺憾失落,甚至她忍不住會想,對于歷劫來說,或許維護天道才是他心中唯一的念頭,早已融入了骨血當中,成了本能。
而對她,或許是有情,然而卻終究不及天道重要吧?
更或者,只是因為她的糾纏太過熱烈執著,讓他一時不忍拒絕,這才偏離了原本的方向。
沈衣雪黯然地從山頂落下,滿腦子都是歷劫,各種念頭與猜測紛紛亂亂,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沈姑娘,你看她…”
她剛一落下來,粉蝶兒就急吼吼地沖到面前,伸手指著夏氏的方向,聲音中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然后又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了沈衣雪的情緒不太對,于是又將準備要說的話收了回去,改口問道:“那位…仁兄呢?現在情況如何?要不要…”
沈衣雪搖搖頭,打斷了他:“已經用不著了。”
粉蝶兒愣愣地看著沈衣雪,不解其意,卻聽沈衣雪又問:“方才,你想要說什么?”
粉蝶兒眨了眨眼睛,見沈衣雪神色黯然,魂不守舍,于是也就不忍心再追問,當即答道:“你快看那個瘋女人!”
沈衣雪楞了一下,這才后知后覺,她從麒麟峰頂上下來之后,似乎就再沒有聽到夏氏的瘋狂嘶吼。
夏氏怎么突然安靜下來了?
方才她只顧著去猜測歷劫的心思,渾然忘記了還在麒麟峰下發瘋自殘的夏氏!
沈衣雪順著粉蝶兒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在不遠處,一塊凸起的巖石旁邊,小小的陰涼出,夏氏正如同一條死狗般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死了?”看到巖石四周斑斑點點,觸目驚心的暗紅血跡,沈衣雪忍不住問身邊的粉蝶兒,同時心情開始莫名地復雜起來。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沈衣雪對于夏氏,心中是有著怨恨的,自然也曾經無數恨她恨得要死,然而此刻突然發現夏氏死了,卻又覺得說不出的空蕩失落,甚至是遺憾。
畢竟,方才夏氏可是一心求死的。如今她死了,豈非是正如了她的愿?
沈衣雪不愿讓夏氏如愿。
原本因為歷劫的驟然力氣而紛亂的心緒,此刻更加紛亂,一時間竟然有些意興蕭索,無措茫然之感。
卻不料粉蝶兒道:“不不,她還活著!”
就是因為夏氏還活著,粉蝶兒才覺得事情不可思議。
方才,他可是親眼所見夏氏抓臉,撞頭,甚至是拿鋒利的碎石片割喉剖腹,也親眼看著夏氏滿頭滿臉滿身的鮮血,可不過三兩個呼吸的時間,她身上那些大小不一的傷口,包括咽喉等要害處的傷口,竟然開始緩慢地愈合!
然后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除了之前被沈衣雪的伽藍冰魄針刺中的眼睛,夏氏身上,其余的傷口,全部都愈合了!
粉蝶兒抬頭看看太陽,此刻已經過了正午,然而陽光卻仍舊熾烈。他問沈衣雪:“現在不是應該恢復正常了么?為何這個瘋女人還是這么地‘不正常’?這傷口愈合的速度,簡直就不是人!”
沈衣雪一邊聽粉蝶兒說,一邊走到夏氏近前,果然見夏氏如同粉蝶兒所說那般,身上的血跡干涸,傷口愈合,有些地方,甚至連血痂都已經脫落下來,只剩下深淺不一的,猙獰的疤痕。
只有被她的伽藍冰魄針刺中的那只眼睛,此刻仍舊有血液緩緩滲出,甚至連眼球都開始往外流。
夏氏聽到了沈衣雪的腳步聲,猛地睜開完好的那只眼睛,惡狠狠地就朝著沈衣雪瞪了過來!
沈衣雪卻只覺得嘲諷,都到了這個地步,夏氏竟然還想著在她的面前保持所謂的高高在上的婆母地位,殊不知五百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她早已不在是當初一心想要嫁給原銘的那個沈衣雪了。
而且,現在的兩個人,一個皎潔如天上月,一個污穢如地上泥,而夏氏卻似乎還沒有認清,誰才是低落到塵埃中的那一個。
夏氏狠狠地瞪著沈衣雪不開口,沈衣雪也靜靜地看著夏氏,從上到下打量著她身上的每一處已經愈合的傷口,同時也將她所有的卑賤狼狽收入眼底。
“殺了我,殺了我,求你,用你那個武器殺了我…”
夏氏似乎終于認清了現狀,張了張嘴,僅剩的一只眼睛中,流露出了祈求的光芒來。
她癱成了一灘爛泥,干裂的嘴唇翕動,側過身子,再次以頭觸地,砰砰作響,那架勢就好像一個人在磕頭哀求。
沈衣雪垂眸看著夏氏,目光無悲無喜,更沒有一絲憐憫,語氣淡然:“我為何要殺你?”
“我沒有聽銘兒的話,善待與你!”聽到沈衣雪開口,夏氏心中一喜,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釋然,一邊翻過身來,爬到沈衣雪腳下,一邊急急道,“而且還將你丟到后山的破廟里,三天三夜都沒有給你吃東西,還將你發賣給牙婆,后來更是每日不斷破壞沈記醫館來泄憤,還,還…”
夏氏急急忙忙地表達著自己的種種“罪狀”,只希望能夠激起沈衣雪心底的仇恨,一針刺穿她的喉嚨,讓她結束這漫長的孤獨和痛苦。
沈衣雪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諷:“還有什么?”
“還有,還有…”對于沈衣雪的反應,夏氏似乎有些意外,“還有”了五六句,還是沒有想出下文來。
沈衣雪輕笑一聲:“沒有了?這些,應該還罪不至死吧?”
“不不,我罪大惡極,該死,十分該死!”夏氏似乎生怕沈衣雪會抬腿走人,連忙大聲道,“我做了許多的錯事,惡事,壞事,簡直就是十惡不赦,該下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地獄?”沈衣雪輕笑,“那是豐都大帝的事情,我可管不了。”
夏氏一楞,也不知道沈衣雪口中的“豐都大帝”是什么人,只知道沈衣雪這是準備要拒絕她的意思,于是又急急道:“我還殺了好多人,嚇得他們心膽俱裂,甚至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就直接咬斷他們的喉嚨,喝他們的血…”
沈衣雪靜靜地聽著,目光仍舊悲喜莫辨,語氣仍舊淡淡:“那些人,都與我無關。”
夏氏幾乎都要哭出來:“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