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
進軍!
站在戰艦上的朱治,揮動手臂,敦促著江東軍向前進攻。
他不能完全不顧朱然的死活,但是他也不能只顧朱然的死活。
朱治有兩個兒子,嚴格說起來是四個,但是早夭了兩人。連同朱然在內,可以算是有三子。如此說來,似乎少了朱然一人,也無傷大雅,但是實際上卻是天翻地覆。
朱家若是少了朱然,便是有可能直接改姓孫了去!
朱治是老來得子。
原本朱治以為自己無子了,所以才收了朱然作為養子,以期繼承衣缽,傳承家業,可沒想到收了朱然之后,朱才便是出生了…
此時朱然為長,朱才方幼。
朱氏軍中又和朱然已經多為熟悉,并且朱然也確實有些本事,若是鬧將起來,怕是朱氏頓時父子相殘。要知道漢代孩子的存活率非常低,朱治也不敢說他的孩子一定能活下來,所以也不敢立刻就像是劉備一樣,將劉封丟到一邊去。
隨著朱才漸漸長大,朱然在朱氏基業當中的比重,不減反升。
原因很簡單,朱治老來得子,自然是多寵溺,沒能管教下得去手,故而朱才在江東險惡的環境之中,年幼之時渾噩不知好歹,只是懂得舞槍弄棒,騎馬射箭!
偏偏孫權對此大加贊許,并且還特意多為鼓勵…
身為一個朱氏長子,不通經書,不知兵法,只是懂得策馬揚鞭,沖鋒作戰,便是以為可敵天下了?
那么朱治能將朱氏家業交到這樣的一個人手中么?
再往后,朱治又有了第二個親生兒子。原以為這一次可以親自教導,好好培養,結果沒想到培養是培養出來了,確實也是不錯,然后又被孫權盯上了,便是讓孫策之女嫁與朱治次子。
于是朱治兩個兒子,一個有勇無謀,只會蠻干,另外一個尚了公主,算半個孫家人,想要再等第三個兒子成才,卻沒了運道,朱治接連兩個兒子都早夭了。
現如今朱治帶著朱然出征,一方面是為了朱家的基業,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進一步籠絡朱然。亂世之中,如果沒有朱然這樣的人為朱氏守護家業,他的兩個兒子恐怕就會直接將朱氏斷送了!
可是現如今朱然卻被川蜀軍俘虜了…
這就一下子將朱治逼迫到了兩難的境地之中。
如果不管不顧繼續進攻,那么朱然就很大的概率會死。
這很顯然,會直接損害到朱氏的利益。
如果要讓朱然活下去,朱治就必須停止這一場戰事。
而讓戰事停下來,肯定對于孫氏大業不利。
那么,是顧全朱氏,還是保全孫家?
朱治必須做出一個決斷,而在做出這個決斷之前,他必須先做,或者確定一個事情。
朱治死死的盯著前方的戰線。
他是江東人,但是他也是朱氏家主。
國和家,孰重孰輕?
不同信仰的人,自然有不同的選擇。
大漢國如今地方各自為政,朝堂之令更是說有就有,想要沒有就沒有,百姓有怨,便全都是上頭有了令,得了好處便是地方困難,嘴上都是之乎者也忠義廉潔,實際上貪官污吏一任又是一任,殺之不盡除之不絕…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治是會有什么樣的信仰?
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都督…
在朱治身側的護衛,左右看了看,有些猶豫的小聲喚著,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么。
但是朱治并沒有回頭,似乎尤自在高呼酣戰。
護衛有些無奈。他覺得朱治現在的位置不是很好,有點太過于靠近山城了。
從他的這個角度看去,山城之上…
不好!
都督!危險!
護衛大呼,他已經看見在山城之上,有石彈呼嘯著飛出,朝著朱治的樓船飛來。
朱治依舊沒有動。
下一刻,石彈呼嘯著,砸落在了朱治樓船周邊。
大片的水花濺起,彌漫了視線。
朱治緩緩的倒了下來…
都督!
都督!!
護衛連忙上前,將朱治護住。
也許朱治是求戰心切,或許是山城又加強了射程,反正如今山城之上的石彈和火油彈,現在就宛如不要錢的一樣,朝著朱治旗艦周邊砸來。
水花和火焰交錯,倒也是一片奇景。
江東的戰鼓,截然而止。
都督!!
樓船旗艦上一片混亂。
朱治上下全身無傷,可就是閉著眼昏迷不醒。
朱氏護衛急急將朱治抬進了船艙,然后便二話不說,直接掉頭脫離如此危險的境地。
將旗一動,全軍矚目。
最先往后撤的,不是旁人,正是朱治統領的朱氏直屬部隊。
這事自然沒有什么問題,畢竟中軍大部分都是朱氏之人,或者和朱氏關系比較密切的江東軍校…
這些朱氏直屬部隊,與朱氏本身休戚相關,見朱治倒下,便是也不管戰場變化如何,便是直接撤軍。對于他們來說朱治就是他們的天,如今天倒下來了,那么還有什么比天塌了還更讓人可怕的事情?
中軍一動,便是牽扯全軍。
江東水陸之中,那些正在敲鼓的鼓手,張大了嘴,紛紛轉過頭看向了朱治旗艦的方向。見到朱治旗艦令旗歪斜,樓船之上不見朱治身影,不由得手一松,鼓槌跌落。
戰鼓一停,所有江東士卒都察覺到了不對,紛紛回頭而望。
然后在這個瞬間,似乎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幾息。
什么情況?!
江東中軍往后猛撤,伸展出去的兩翼自然就變成了無本之木。
一些機靈的便是立刻大吼出聲,掉頭就跑,而另外一些遲鈍的則是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兵敗如山倒。
沒有信仰,人多有球用?
嗷嗷!殺上去!首級換軍功啊…
甘寧此時,已廝殺得渾身浴血,還在持刀向前。
這一戰,他這一條線是最為辛苦的。
川蜀水軍的壓力,是完全都要由他來抗。
開戰之初,他帶著水軍就因為折損,倒是旁人有不少的閑話…
不管是任何朝代,也不管是古今中外,在一旁叉著腰講閑話的,永遠都會比埋頭做事情的人要多得多。
甘寧訓練川蜀水軍,難道不是盡心盡力么?但是兵卒并不是框一下點一下,然后熟練度就能嗖嗖往上漲的,在遇到了擅長于水戰的江東兵,被壓制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可偏偏就有人會嘀嘀咕咕,嘰嘰歪歪,議論這個點評那個。
甘寧表面上似乎沒說什么,但是心中可是一直隱藏著一團火,現在便是全數都爆發了出來!
此戰之后,只要能活下來的這些川蜀水軍,便會成為將來水軍的骨干!
山城之上,諸葛亮搖頭,看著因為朱治一人倒下便是全軍敗退的江東軍,嘆息了一聲,江東之敗,非兵卒不勇,兵甲不堅,乃制之弊也。
制之所弊?法平問道。
諸葛亮點了點頭,江東兵制,乃授兵也。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自孫氏始,亦由孫氏所弊。
授兵制,也叫領兵制或世兵制,君主賜予臣下固定數量的甲士,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基本可以視作家族的私有武裝。雖然說在歷史上的三國之中,其他國家將領的部曲也是較為常見,但是世襲的情況則并不多見。相比于魏、蜀兩國,東吳的授兵制明顯具有更強的封建色彩。
既是如此,江東不知其弊乎?法平見當下戰局危險已經解除,江東兵卒奔逃撤退,整個勝負天平已經完全倒向了川蜀一方,心情也就自然放松下來,對于諸葛亮所說的政治層面的問題,就產生了興趣。
諸葛亮點了點頭,主公有言,制,政也。政治不明,制必閽闇。江東之制,乃主不明,臣不忠所致,非民非兵之過也。
法平拱手,還請從事賜教。
諸葛亮看著在城墻上痛哭流涕的朱然,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方才有朱氏精兵沖到城下,不就是為了親眼辨認朱然是否真的被俘虜了么?
朱治有如此之決斷,一方面盡顯狠毒老辣,另外一方面也確實將江東弊病,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這些事情,也是在諸葛亮的預料之中。
此戰之敗,非將軍之罪也…諸葛亮走到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朱然面前,朱少將軍既知曉令尊苦心,自當多盡孝道才是…來人,請朱少將軍回去歇息罷!
自是有人將朱然帶走。
法平在一旁看著,似乎略有感悟。
從事,這朱氏…敗落,難道是不怕…降罪于他?法平有些難以理解。
諸葛亮哈哈一笑,降罪自然會有降罪,可是家業兵卒在手,只是傷了皮毛,不動筋骨,自是無妨…更何況…
諸葛亮搖了搖頭,江東孫仲謀資輕,周公瑾病重,又有南越紛亂…江東大族原本就無心遠征,朱君理此番施為,倒也正中江東大族下懷,豈有不休戚相關,守望相助之理?便是多半雷霆聲聲,落雨徐徐罷了。
法平恍然。
任何制度,都是由上層建筑所制定出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由普通百姓自由商議,是永遠都商議不出一個有效的制度來的。歷史上游牧民族的聯盟制度幾千年來都發展不出什么高度文明來,就說明自由聯盟那一套基本上就是個噱頭,真正在聯盟的皮下面起作用的還是寡頭在統治。
在朝代之初,或許制度是會偏向于底層,但是隨著統治階級的人數增加,攝取民眾利益的持刀者就越來越多,最終必然導致利益分配傾向于統治階級,而對于底層越發的苛刻。典型就是大明朝,在其初期的時候還有見到一些貼近于百姓的制度,但是越往后發展,明朝便是越發的腐朽,到了明末的時候簡直就已經站在了百姓的對立面,即便是沒有清軍入關,也必然會被下一個王朝所擊敗。
所以,江東授兵制屬一開始,是為了孫氏自己能夠在江東存活下來而存在的制度,支撐授兵制的,便是奉邑制和復客制。前者是招募私兵的財政來源,后者用來保障授兵將領的個人開銷。實際上,江東授兵制的實現,倚仗的是軍事與經濟權利的切割和退讓。換言之,授兵將領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軍政與財政的獨立。顯而易見,這對統治者存在嚴重隱患。
雖然說這樣的制度,讓江東在短時間內三代交替沒出什么大簍子,但是也導致了江東當下的重大隱患。通過讓渡權利,調動了將領的積極性,屬于戰時政策,具有較強的臨時性。因此在政權穩定后,便需要采取反制措施,避免授兵將領軍閥化,以及地方藩鎮化。
可是給出去方便,收回來難。
而且這種事情,是非常難以控制的,導致在孫權后期,根本指揮不動將領,就連魯肅這樣在三國演義里面老實人形象的,也有萬余的直屬部曲,讓孫權好生惦記,好不容易等到了魯肅死了,便是露出了豬像吭哧一口…
魯肅為什么那么多的兵?
那是因為周瑜死后,魯肅代領其兵。
為什么周瑜死了不敢讓孫權代領其兵呢?
這懂得的自然都懂。
為了控制這些將領,不讓他們無限擴張,江東的部曲幾乎完全都是私有化。將領自行招募,自行籌錢,自負盈虧,自己承擔一切風險,如此一來,招募而來的兵卒肯定就是只聽將領一個人的,而不是聽從孫十萬的號令。孫權為了應對這些問題,又被迫發明了諸多配套措施,比如奉邑制、復客制等等來限制將領,而奉邑制與復客制,又是均是以讓渡賦稅、人口為代價,又變相損害了江東的財政根基。
也就是說,為了一個bug的打補丁,制造出更多的bug…
縱覽江東發展歷程,討伐山越,人人爭先,但對外作戰,就一塌糊涂。
討伐山越意味著擴充私兵,但對外作戰,則意味著消耗私兵。
因此,江東的對外戰爭中,不僅江東大族戰斗欲望低下,就連淮泗集團也為了保存實力,往往是出工不出力。
當下江東這個制度的弊病,也就展現無遺了。
朱治一倒,中軍便是直接撤退,帶動全軍潰敗…
但凡大戰,往往是在勝負見分曉之后,才能開始產生真正大量的傷亡。
先有勝敗,才有大傷亡。
所以士氣很重要。
或許江東真的有機會打下魚復,也許就是差那么一點,但是現在都不重要了,當江東兵卒心中的那根線繃斷之后,便是十倍于魚復的江東軍,開始大規模的敗退…
一旦人心渙散之后,便無關戰力、無關人數。
假設這個時候有人在江東軍之中高呼,收攏兵卒,反撲全線追殺的魚復川蜀守軍,說不得在人數優勢之下,不僅不會敗落,還有機會反殺回去,攻陷魚復。
但戰爭不是這樣簡單的計算。
是人心。
朱治倒下了,就算殺光魚復守軍,又能如何?
每個軍校,甚至是每個江東兵卒,心中都清楚,他們人多,但是人越多,就越不可能齊心協力。
縱觀整個華夏歷史,能讓全國上下齊心協力的,只有那么幾個…
那么現在,擺在江東兵卒面前的選擇就很簡單了,誰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則死。
大量的傷亡,由潰逃之時就開始出現了…
撤!撤!
某個江東軍校吼著,往東走!跟上都督的船!
魚復此戰失利,這里搭建的營地肯定保不住,只能繼續往東撤退,好在順著江水往下跑,倒也省力。
至于那些在岸上,還沒來得及上船的其他江東兵么…
等一下!
在岸上的江東兵朝著江邊沖來,試圖扒在要撤走的舟船上。
啊啊啊…還不趕快劃船!船要翻了!
在船上的軍校揮刀,剁下了那些死命扒在船舷上的江東兵卒的手指頭。
一根根的手指,就像是一節節的火腿腸,跌落在江水之中。
軍校青筋暴起,宛如瘋癲,甚至比方才進攻魚復都還要更用氣力。
開玩笑,進攻魚復,即便是打下來了,也是將領的功勞,但是現在如果晚上一步,那么死的就是自己!
殺啊!殺江東賊!吳班意氣風發,從島上一直追殺到了江中,依舊不肯罷休,舉著戰刀,帶著他的護衛,遇到江東兵便是一頓砍殺。
太陽漸漸西斜,暮色降臨,很多慌不擇路的江東兵見無法登船,便是不少人試圖逃往山中。
從山城之中掩殺出來的嚴顏,則是和一心想要多砍首級多賺功勛的吳班不同,他高喊著,驅趕潰兵!驅趕潰兵!
一刀一槍的砍扎,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川蜀兵在嚴顏的號令之下,開始排著隊列,只捅向那些試圖反抗的頑橫江東兵卒,將江東潰兵趕向不遠之處的江東營寨…
娘啊…
慘叫聲大起。
快樂的時候,便是自己耍得開心,痛苦的時候,就想到了娘。
其實在江東營地之中,還有不少江東兵卒在駐守,而且這些江東兵卒并沒有損失太多的體力,但是見到了江東潰兵涌動而來的時候,這些江東守營的兵卒也是立刻轉身就跑。
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亂逃的江東兵。
就像是江東已經紛亂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