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塵煙騰起。
木屑橫飛。
江東兵像是一群鴨子一樣,嘎嘎叫著敗退下來。
當火藥被正確的使用在戰場之上的時候,即便是稍微露出一點猙獰的爪牙,都不是冷兵器時代的人所能承受的。
朱治以為浮橋是魚復戰場的關鍵,結果他發現,浮橋就是個幌子,亦或是諸葛亮有意豎立起來的靶子,讓江東兵在浮橋上無謂的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戰意…
在火藥的打擊之下,江東兵根本攻不上去。
江東兵在面對火藥的時候,即便是朱治再怎么強調,再怎樣的鼓勵,依舊沒有多少效用。
當江東兵看見被炸死的尸首血肉模糊之時,這種恐懼就會越發的放大…
說起來也是奇怪,其實死在冷兵器之下的尸體也不會多好看,還有一些被亂刀砍死的尸骸,甚至比炸死的還要更加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但江東兵可以對于被亂刃分尸的視若無睹,卻對于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首恐懼不已。
畢竟人類在面對未知且不能由自己控制的東西的時候,恐懼是刻在基因里面的東西。
天色昏暗之后,雙方各自鳴金收兵。
江東兵如同潮水一般的退去,川蜀兵慢悠悠的重新占領了之前失去的陣線。
一來一去之間,留下的大部分都是江東兵的尸骸。
魚復城便如一塊巖石,任江水拍打,猶自矗立。
從江東軍進兵以來,除了搭進去五艘樓船壞了一個浮橋之外,江東兵的收獲并不大。
朱治又向遠處的川蜀陣線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濁氣,這才拍了拍憑欄,回到了船艙之中。
當朱治獨自一人的時候,臉色也就顯露出了疲憊。
朱治年齡已經不小了。
正常人一過三十五就開始走下坡路,即便是朱治這樣上戰陣的武將,也不可能避免體力上的衰弱。
恐懼的波紋在鳴金之后,依舊沒有消散,持續的在江東軍上添加了一個DEBUFF。
征戰十余年,朱治還是頭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戰爭對于他的折磨。
沒當都督之前,朱治認為黃蓋就是盤菜。
現在輪到他做都督了,結果發現…
和川蜀兵相比較,當年什么白虎黑虎的,簡直就像是小孩在過家家。
嚴白虎當年說是有民數萬,擁兵萬余,動不動就是聲震江東,結果就像是紙糊的一樣,一捅就倒。而現在魚復的川蜀守軍不過數千,卻穩固的宛如磐石一般,任憑江東怎么沖刷,始終是巍然不動。
這場戰役,其困難程度遠遠超出了朱治的想象。
死傷之慘重,也是出乎了朱治的預料。
只不過在朱治心中,人和人之間還是有些不同的,一般的兵卒死了也就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拜見都督!一名朱氏護衛的面色有些蒼白,站在船艙之外略有些發顫。
朱治皺眉,何事?
兵卒在撤走之時,川蜀那邊射來了箭書…護衛將聲音放得很低,伸手奉上了一支捆扎了某樣東西的箭矢。
朱治一愣,旋即就覺得捆扎在箭書之上的扎帶有些眼熟,當即臉色一變。
箭書這種東西,算是兩軍陣前的一個常用的溝通手段。
一方面是文字在當下還是屬于少數人的專利,大多數的普通兵卒根本不識字,也就不會有什么在普通人群當中泄露消息的風險,另外一方面是箭書所用的巾帛,在當下都是相當昂貴的物品,一般兵卒也不敢用,眾目睽睽之下所以也不用擔心普通兵卒會私藏。
春江未暖,河豚正肥。見之令郎,賢淑皆備。吾園之中,桃紅增輝。舍下雖無金碧輝煌,然有山景如畫,可賞川流之匯。必以文人之禮相待,共論經書,詩歌為會。亦可漫步于園中,賞鳥鳴之趣,山林之美。
令郎于此安好,朱公可勿憂也!
另,知令郎擅簫,可否令人攜簫而至,吾等亦可同品聲樂之美,更添雅興,豈不美哉?
朱治一邊看,手一邊抖,等看完了,便是覺得眼前一黑,喉頭頓時有些腥臭涌動。
吐血一般比較難,但是情緒激動之下,胃痙攣導致吐些胃酸什么的,也是大多數人應激之下的正常反應。
朱治死死咬著牙,將那些胃酸重新咽下去。
一切似乎才剛開始,一切就已經像是要結束了。
一邊是江東的希望,一邊則是自家的兒郎。
雖然諸葛亮的箭書之中并沒有明言什么,但其中蘊含的意思卻已經表達到位了。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朱然不可能被俘虜!
可是箭書上用來系巾帛的絲絳,卻證明了至少朱然有一些東西落在了川蜀軍中。
是生,是死?
但是現在最為關鍵的問題,是朱治在知曉了朱然生死之后,要怎么做?
朱治痛苦萬分。
朱然雖然不是他的親子,但是勝過親生之子。
而且朱然本身很有能力,這也是朱治愿意將朱然視為接班人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現在朱然卻落入了敵手!
朱治不想要承認,但是眼前熟悉的絲絳卻說明了不容否認的事實。
朱君理當下至少是猶豫了。
魚復山城之上,諸葛亮遙望著江東水軍,做出了判斷。
目前為止,江東軍心還是亂的。朱君理撐不了太久,很快要敗了。嚴將軍此戰,當為首功。
嚴顏站在諸葛亮身側,須發在江風之中飄拂,若是此人狠下心腸…
嚴顏俘虜了朱然之后,原本是可以休息的,畢竟他歲數擺在那邊,在山中圍堵朱然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是嚴顏并沒有因此就倨傲,或者躺倒歇息,而僅僅是休息了一天,次日便是到了山城之中,巡查城防,協助防守。
呵呵。諸葛亮緩緩說道,嚴將軍所言,倒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如今不論朱君理是進是退,是和是戰,江東老臣新主之間間隙已成…
朱治這幾天攻勢雖猛,但是并沒有派遣其中軍前來搏命。換句話說,朱治在朱然沒有被捕之前,就是保持著一個相對謹慎,保持實力的心思。
這個實力不是江東的實力,而是朱氏自己的實力。
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這是江東無法避免的弊病,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問題。
朱治在內的江東軍閥,在面對戰斗的時候下意識的保存自己的實力,甚至是損公肥私,利用身為江東官吏的權柄,借江東的錢糧來擴張自己的地盤,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一個傳統。
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也不是朱治一個人的事情。
對于他們來說,孫權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背鍋俠,是他們借以對下剝削百姓,對上對抗朝堂的一個由頭而已,所以他們天生就具備了軟弱性,不可能真的就是為了孫權去打生打死,尤其是在江東對外擴張的戰爭上面。
簡單來說,朱治等人對于對外作戰不是沒興趣,而是沒血勇,有便宜占的時候當然都蜂擁而至,要下大力氣啃骨頭的時候,卻沒有豁出去崩牙的心。
嚴顏在一旁聽了,深有感觸。
上下不能齊心,這種現象在川蜀出現不是一次兩次了。
當年劉焉還活著的時候,就是器重東州人,而輕視川中人,而劉璋上臺之后,也是對于川中之人多有防備,只有斐潛到了川蜀之后,才是不論出身,只論才能…
出身這種事情,一出生就定下來的,無法更改,但是個人才能卻是后天養成的,相比較來說,當然是才能出眾者堪于大任才會讓人信服。
如此說來,江東要退兵了?嚴顏問道。
諸葛亮點點頭,又搖搖頭,退兵之前,江東還有一次猛攻…
還有一次?嚴顏皺眉,思索了片刻之后,便是點了點頭,明白了…
咚!咚!咚咚咚…
江面之上,戰鼓大作。
朱治果然就像是諸葛所料的那樣,并沒有和諸葛見面談條件,也沒有說關于朱然的任何條件,只是在第二天早早就令人敲響戰鼓,擊鼓聚將。
朱治高高站在戰船之上,面向在其下的江東將士。
紅黑色的大氅在江風之中飄蕩,宛如將要凝固的鮮血。
朱治神色肅穆。
鼓聲漸漸停息,只聽到鱗甲聲聲,江水汩汩。
朱治緩緩的環視一周,然后將手抓在了憑欄上,沉聲而道:
嗟乎!吾等江東子弟,承天命以討川蜀!
今天子有詔,川蜀為逆!魚復此戰,乃天賜良機,吾等當奮不顧身,以報主公之恩,以效大漢天子!
昔孫子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今日之事,正是生死存亡之戰是也。進一步,則可直通川蜀,退一步,便是前功盡棄!
魚復之城,雖有地利,然水戰非其所長。吾等平日習水如魚,舟楫為家,大江之上,縱橫來去,豈容川蜀之兵猖狂?
諸君勿懷二心,勿畏強敵。吾等只需齊心協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日之戰,便是吾等建功立業之時!此戰,必能大破川蜀,振我江東威名,還天地乾坤晴朗!
吾等之榮辱,在此一舉!吾等之忠烈,當昭示后世!吾等之壯志,愿化為長風破浪之勢,滅此魚復,直搗成都!
吾等江東英杰,豈能容賊子橫行?
吾等熱血男兒,豈能負天下蒼生?
魚復此戰,非一人之戰,乃江東萬世之戰!
吾等當以江東虎士之行,誓讓天下知我江東之威!
擊鼓!出戰!
吾等必勝!
江東必勝!!
喊到最后,朱治高舉雙手,黑紅色的大氅被掀起,宛如蕩漾出層層的血浪。
江東兵卒將校,便是齊齊高呼起來。
必勝!必勝!
江東必勝!
聲浪一層高過一層,在江面上層層疊疊的展開,就像是漣漪一般撞在夾江的石壁上,然后重新蕩回來,激昂著江東軍校兵卒的熱血。
至少在當下,他們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在為了江東,為了大漢天子,為了這個天下的正義而戰。
哦哦哦ヾ(°°)##…
必勝!
出陣!
戰鼓轟鳴。
旌旗搖擺。
朱治號令,所有江東兵全線出兵。
在陸地上的江東兵卒進攻于魚復山城。
在江水之中的江東船只進攻魚復島城和魚復水寨。
江東兵宛如被惡狠狠的戳了一下窩的馬蜂,嗡嗡的便是沖出了老巢,分成水陸兩路,往魚復撲去!
很快,雙方交鋒。
江東兵一時之間,氣勢如虹,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打雞血會讓人精神亢奮,容光煥發,并不是雞血有多么強大,而是因為身體察覺了異物病毒細菌入侵,開始盡可能的挖掘本身潛力,消耗本元和外敵搏斗,在這個過程當中,人體會感覺到一些病痛減緩或是消失,但并不是代表著原本的病癥消除了,而是在更為兇殘緊急入侵面前,一切原本的矛盾暫時可以暫且放下…
和瘋狂一般的江東兵相比之下,川蜀軍的氣勢,顯然弱了太多。
魚復島城那邊,吳班大叫著,將沖上來的江東兵卒砍倒。
江東的大小船只涌動,和甘寧水軍站在一起。
山城之處,嚴顏帶著兵卒,攔截著朝城墻涌動而來的江東兵。
戰場一邊,江東主將的戰艦,似乎是因為對于戰事的迫切,正在向前緩緩的移動。
江東軍正在虛張聲勢!
吳班大吼。
將他們趕下去,驃騎必勝!
甘寧一腳踹翻了攀爬上來的江東水兵。
敢后退者斬!
嚴顏大喝一聲,人已殺向了沖上來的江東兵。
俯瞰整個戰場,川蜀軍的整個陣線都似乎顯得有些單薄。
島城,山城,水寨,就像是三個巨大的糖塊,吸引著密密麻麻的江東兵卒,仿佛是要將其包圍,并且一點點的啃下來,吞入肚中一般。
最先有些支撐不住的,便是甘寧的水軍。
甘寧的水軍本身兵卒數目較少,并且比起江東的水軍來說,在技能訓練上,還是有一定的差距,平時里面表現不是很明顯,但是在戰斗突然激烈起來的時候,這種差距就會在壓力之下放大。
水聲亂響,甘寧轉頭望去,只見江東軍分出了幾艘由一艘樓船統領的船隊,正繞過交戰的區域,企圖包抄到甘寧防線的后方。
快傳令!讓人攔住他們!甘寧大喝。
將軍!我們沒后備隊了!一旁的兵卒回應。
甘寧愣了一下,旋即喝道:那就我們上!
旋即甘寧命令自己乘坐的艦船,轉向迎擊。
整個川蜀水軍的陣線又再一次被拉長,顯得更加單薄,隨時有被江東水軍沖破的風險。
在山城之上,站在諸葛亮身邊的法平,顯得有些緊張。他將雙手握在一起,控制忍不住顫抖的手,他不清楚諸葛亮之前為什么會說江東必敗,但是現在他只能是相信諸葛亮這么說必定有他的理由…
諸葛亮斜斜看了法平一眼,微笑著說道:莫慌,江東軍在虛張聲勢。
虛張聲勢?法平有些不信。
這么龐大且猛烈的進攻,叫做虛張聲勢?
他們準備撤退了。諸葛亮笑著說道,但是這么走,顯然是說不過去…所以必須要打一場大的…然后死一些人…傷一些人…
什么?法平的手現在不抖了,他的思維被諸葛亮調動了起,從事,你說的…這是為了…死傷?
諸葛亮點了點頭。
法平看著山城,島城,以及水寨之處瘋狂涌動的江東兵,然后吞了一口唾沫,這…從事之意,是朱君理此人…
好歹朱治是江東都督,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為了撤退,故意讓江東兵去送死?
諸葛亮微微動了動眉毛,向長江的上游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轉過頭去,又去看朱治的指揮樓船的位置,你看到了沒有?
什么?法平問道。
朱君理的中軍,其實沒有出動多少兵卒…諸葛亮伸手一指,中軍兵卒,便是朱君理直屬部隊,幾乎可以說是完好無損…而死傷的,卻是其他江東兵…
啊?法平順著諸葛亮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紛亂的江東兵動向之中,如果不留心去觀察,確實很難分辨出江東兵各部具體的動向,但是只要一注意,便是看得很明顯了…
就像是手機鋼化膜下面的一根纖維毛,平日里面多半看不見,但是一旦注意到了,便是天天都能看見,恨不得將鋼化膜撕下來重貼一張。
朱治的中軍部隊雖然也是前前后后的進發,但是會在沖一段路之后,便是停下,然后兜回來再次出發,看起來也像是出動了很多人和其他分部一同進攻,實際上就是原地踏步喊口號而已。
同時,似乎是被戰事所吸引,又像是為了前線進攻不暢而著急,朱治甚至是帶著中軍抵達了他之前從未抵達的最前沿位置…
魚復山城之上,諸葛亮看著朱治旗艦,緩緩的往前移動,便是露出了會心的笑意,不由得感慨道,朱君理,真是妙人也!來人,且將朱少將軍好生帶上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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