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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0 佛言

  佛教自兩漢流入中土,幾百年間其實始終未有起色,哪怕在三國戰亂頻頻的時期,雖然佛教徒的活動痕跡增加,但因其佛理經義本就悖于人們慣常意識,沒有出色的人物出現,也沒有政治層面的推動,因此仍然只是疏于正途的異說番教。

  佛教學說真正為上層社會接納,還要到西晉時,這個時期玄學空前繁榮,佛教中的般若學推崇(性性)空論,作為一個玄學的補充而存在。

  等到五胡亂華,在北地佛教便有了獨立于玄學之外的契機。那些起于邊蠻的胡族領們對于同為番教的佛教自有一種特殊(情qíng)愫在里面,加之佛教的一些主張也頗利于其統治,因而得以被大規模推廣。此時北地最為出名的高僧佛圖澄,便是后趙石勒的座上賓客。

  而在江東,佛教仍然沒有擺脫玄學附庸的尷尬處境,并不具備獨立成教的影響力和實力。最起碼沈哲子在吳中鄉間,并不怎么見到有多少佛教徒,此時大約還僅僅只是上層社會一股風潮。

  坐在露臺上的那位高僧竺法深,面貌清癯,衣著并不是沈哲子所熟悉后世那種僧衣袈裟,而僅僅只是時服素衣,只是頭頂受戒而已。時下僧人之姓隨師而行,若承天竺者則以“竺”為姓,若承月支者,則以“支”為姓。至于佛教徒以“釋”為姓,則要到稍晚一些的高僧道安才有此議。

  此時竺法深在樓上所講的內容,也并不是沈哲子有了解的經文,而是時下影響力頗大的《放光般若經》。至于佛教比較重要、倡導人人皆有佛(性性)、皆可為佛的《法華經》,現在壓根還沒有翻譯過來。

  雖然不曾接觸過這經文,但聽那竺法深講起其中的經義,又不怎么覺得艱深難懂。甚至其中的一些觀點,與時下玄學中的一些理論頗多吻合之處,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于講到玄虛幻滅的感覺,較之玄學理論還要更進一步,有種讓人諸事放低、此心死寂的感想。

  這倒也并不出奇,時下般若學本就與玄學頗多類似。而這竺法深用玄學的理論去詮釋佛教的觀點,本就是佛教本土化的重要手段,名為格義,掛羊頭賣狗(肉肉)而已。

  如今上流社會對于佛教學說的追捧,除了其較之玄學更為務虛、教人逃避現實之外,學術上比較明顯的追求便是借助佛教般若說,對于玄學展加以推動。

  玄學展到西晉時期,已經達到一個,時下清談名士們終(日rì)侃侃而談,所言者其實不過僅僅只是前人牙慧而已。以至于渡江之后,王導清談只言“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全都是西晉舊題。

  可是高僧支道林卻能對《莊子》中的“逍遙游”引用佛理,闡出新意來,一時為時人所重,推為大賢。

  玄學引用佛學煥出新的生機,有了這樣的一個背景前提,時下士族人家對于佛學加以推崇追捧,便不難理解。

  聽了片刻竺法深的講義,沈哲子便乏甚意趣。后世那種已經完全本土化,打磨圓潤成熟的佛教理論,他都感覺味同嚼蠟,并不認同。至于竺法深所講的玄、佛摻雜的夾生佛法,本(身shēn)便流于玄虛幻滅,破除一切實體的荒誕狹隘,他自然更加聽不下去。

  庾條本(身shēn)并不信佛,反而是天師道的積箓道官,初時不甚在意,可是細聽了片刻后,竟然漸漸入迷,似乎極有感觸。

  沈哲子見狀便起(身shēn),才現那個侍女云脂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也并不在意,舉步離開這座小樓,于園中信步而行,以打有些無聊的時間。

  此時小樓內外坐滿了聆聽竺法深講經的聽眾,一個個全神貫注似有所感,場面一時間都有些沉凝。

  沈哲子這一起(身shēn)離開,旁人還未感覺到,樓上那坐覽全場的竺法深倒是微微錯愕,他講經時聽者云集,少見這種聽到一半便揚長而去的人,尤其他眼下所講這一節乃是自己深覺極得佛法精妙之處。

  這一楞,講經聲便不免頓了一頓。樓下那些聽眾正聽到妙處,不少人便很敏銳的捕捉到這一點異常,繼而轉頭四顧,便看到沈哲子正離去未遠的背影,便忍不住搖頭嘆息一聲,暗道朽木難雕。

  庾條也現了沈哲子離開,連忙起(身shēn)迎上去,有些詫異的問道:“早先不聞佛法之妙,只道是番人妄誕之語。今(日rì)聽深公講經,始覺佛法之真意妙趣。如此精深之理,哲子郎君怎么不聞而去?”

  聽庾條這么說,沈哲子還沒看出來這家伙居然有佛(性性)。只是宗教這個東西他向來都不感冒,無論學說再怎么精妙,不過是對人思想的引導催眠,讓人借以慰藉、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若說到宗教會對人有什么脫胎換骨的教化之功,那也有點言過其實。

  北地羯胡信佛的不少,該做的惡一樁都不落。說到底,宗教對人的意義主要還是內心的感受,至于人心里滋生惡念要作惡,卻是宗教約束不到的。

  南朝宋文帝有言:若是率土之濱,皆純此化,則吾坐致太平,夫復何事!

  然而這個世道,佞佛者有之,作惡者更是不知凡幾。將人的教化寄托于這種虛妄之說,本(身shēn)就是一種愚不可及的想法。人若天(性性)良善,不信神佛亦能睦于鄉里,不害于人。至于本(身shēn)便有諸多虛妄歹念,終生禮佛亦是惡行累累,或還能在佛法中找到為惡之后逃避內心譴責的理由。

  沈哲子剛要開口回答庾條,迎面卻走來幾人,其中一個老者便是戴邈,沈哲子曾在紀氏府上見過一面。至于另幾個年輕人,若沒猜錯的話應是王氏子弟,其中一個帶著頗具胡風的風帽,便應是素有風疾的王胡之。

  雖然彼此并無多深厚的交(情qíng),但既然道左相遇,總要上前去打個招呼,于是沈哲子便站在道旁對戴邈行一禮。

  戴邈雖然與僑門過往甚密,但對沈哲子這個吳中俊彥也不能視而不見,于是便微笑著回應,同時介紹了一下(身shēn)邊那幾名王氏子弟。帶風帽的確為王胡之,至于另外兩個則為王彭之、王彪之。這三人同一祖父王正,出入同行倒也正常。

  三人之中,王彭之年紀最大,視線在沈哲子(身shēn)上掃一眼便轉向旁處,招呼都懶得打一聲,頗有簡傲之風,對于庾條同樣視而不見。王胡之年紀最小,倒是打量了沈哲子幾眼,神色間卻流露出不加掩飾的不悅及厭色。

  至于那個略有少白頭的王彪之,則略顯夸張的冷笑兩聲:“聞香而避,趨臭而行,深公精妙佛法不聞,可見是一個怎樣愚鈍之才。”

  沈哲子從無想法要與王氏子弟和睦相處,聞言后亦冷笑道:“或是戴公之馨芬芳,掩住了此處俗臭,否則應不至行此途中。”

  戴邈往旁邊行幾步,示意自己不干涉年輕人之間的斗嘴爭執。

  王彭之聽到這話則反應有些激烈,直接一口啐在了地上,冷漠道:“狂悖門戶,武夫之才,真是有辱視聽!”

  聽到這老生常談的鄙薄之語,沈哲子眼皮一翻,嘆息道:“確不及尊府彪炳域內,時時以族人之血洗刷門庭,如此自惜羽毛,焉得不清?”

  既然彼此都是滿頭癩痢,何苦一定要在這里互相揭短。哪怕年齡遠遜于對方,又是敵眾我寡,但嘴炮揭短終究是沈哲子拿手本領,又怎么會有怯弱。

  彼此相看兩厭,大概王家幾人也覺得策略出錯,那王彪之轉而又繼續此前話題:“深公佛理精湛,出入玄儒,聞者無不欣欣而往,你卻聞雅言而自黜引退,究竟是明見了自己的卑微丑陋,還是根本不明所以?”

  這話聲音說得有點大,以至于傳到小樓那一邊。樓上那位深公倒也湊趣,索(性性)閉嘴不再講經,于是那些聽經者便紛紛轉行來此處。此前便有人因沈哲子離場而不悅者,聽到王彪之這么說,便忍不住開口附和道:“貉子只聞鄉土俗言,又怎么能體會到佛言雅趣?”

  此地多為北人,于沈哲子而言乃是真真正正的客場。即便有幾個南人,如那戴邈、張沐之流,本(身shēn)與沈家便無甚交(情qíng),怕是巴不得眼見沈哲子被眾人言語鄙夷。

  “初聞深公之言,確有幾分清趣。只是不耐煩與一眾形若木雞、神若木雞之輩同流罷了。”

  沈哲子向來不怯與人斗嘴,此時被堵在這里受眾人譏諷,索(性性)擺起姿態與(身shēn)外一切人為敵,不待那些怒形于色之人有所反擊回應,他又朗聲道:“言而及心,便有所感,自生一偈。(身shēn)是菩提樹,心若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諸位聞佛言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眾人聽到這一偈言,原本脫口將出的話打個轉又咽回去。他們倒沒料到沈哲子張口便說出一道佛偈,因而有些錯愕。這些人聆聽竺法深之佛言,或因際遇、或因休養閱歷,確是各有感受,但多凌亂,一時間若要如沈哲子一般張口作出如此工整佛偈,卻是力有未逮。

  于是場面一時間便有些冷落,因沈哲子道出他們未有之體悟,攻訐對方的理由便不存在。但若要就此承認他們這些只是呆若木雞之輩,則又有些無法接受,于是便有好事者將此佛偈傳到小樓里。

  過了片刻,那竺法深便在眾人簇擁下行來,慈眉善目狀看了沈哲子一眼,神態和藹道:“我還因自己佛法淺薄,不能網絡所信而若有所失。原來這位沈郎君亦是心向佛言而有所覺者,只是言既稱要時時勤拂拭,怎么卻吝于聆聽佛門之言?”

  聽到竺法深這么說,旁邊人神色一亮,復又找到攻訐沈哲子的借口:“這貉子倒是有捷才,被人留難便作一偈。只是他終究是個表里不一的偽信之人,被深公稍一垂詢便露了怯。什么時時勤拂拭,只怕其心中所積之塵早有數尺之厚!”

  聽到旁人非議,沈哲子倒也并不惱怒,他之所以先吟這段佛門公案中前一佛偈,便是留了后手。若彼此罷休,后一更驚人的便可不提,但若仍糾纏不休,那就誰出頭打誰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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