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條被妖冶風流的謝尚迷得情難自已,但旁邊總有人尚能保持清醒。或因心折于謝尚的翩翩風度,不忍其被無妄刁難戕害,因而便低語提醒道:“庾兄,南二郎…”
這話如一桶冰水兜頭澆落,瞬間將庾條心內剛燃起的火熱旖念澆滅,整個人復又變得頹唐起來,可見南二郎之死在其心內埋下多大的陰影,絕不敢在大兄庾亮監視之下故態復萌以重蹈覆轍。
不過他終究還是不能死心,沉默半晌后嘆息道:“謝掾名流之后,乃江左第一等的風貌人才,若不能與這等人情投相契,于人而言,確是一樁難以釋懷的憾事!”
這么念叨著,他眸子驀地一亮,繼而喃喃道:“謝氏渡江南來,想來立業應是艱難。我等隱爵隱俸之事,不正是為此等人家而作?是了,若能將謝掾引為資友,自有長久相對傾談的機會!”
聽到庾條這天馬行空的思路,沈哲子心內為之點贊,搞傳銷都不想著拉人入伙,還談什么愛情?
有了這個想法后,庾條復又變得振奮起來,眸中異彩閃爍,大概在思考要如何將謝家拉入他的資友群中。
又過片刻,庾條才想起招呼沈哲子過來的正事,先是歉然一笑,然后才說道:“我等既然來此,于禮應當面賀主人,哲子郎君可愿同往?”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點點頭,到這莊園也有半天了,還沒見到主人東海王,去見一見倒也無妨。
于是幾人便結伴行入竹棚,于此穿行而過,便行到一座頗為宏大的殿堂前,庾條上前對門口衛士道出身份,等待通傳。過了片刻后,殿堂內便行出兩名身穿翠色衫裙的侍女,將幾人引入殿中。
沈哲子行入殿中后,便看到殿中央一座彩絹裝點的高臺,臺上正有美貌伶人載歌載舞。那曲調輕靈歡快,將殿中氣氛烘托得頗為歡慶。大殿前方尚有朱色圍欄,圍欄外站滿了等待上前面見東海王的賀客。
托了庾條的福,入殿不久便輪到沈哲子他們上前。一行人越過眾人,自圍欄行入殿中,趨行向前行過那歌舞觀臺之后,便看到一座屏風擺在了殿內正中央,阻擋視線,讓人看不清屏風后高榻上究竟有沒有人坐在那里。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覺得那位東海王可真會省事,連坐在那里等待眾人恭賀慶生都不耐煩。不過先前在園內游蕩許久,沈哲子也看出來了,來到這里的賓客名為慶生,其實心里還是各自有目的。
像這樣大規模的交誼場面,整個建康城一年只怕也沒有幾場,更多人到此的目的還是交友亦或揚名,至于真正為東海王慶生而來的,則只是少數而已。
殿中人依次上前,大多對著屏風施禮,說幾句恭賀之類的吉祥話,然后便被人引領轉入側廊,或是請進偏殿里,或是直接送出殿外去。有條不紊,速度也很快,馬上就輪到了沈哲子。
他行到那屏風前施以深禮,學庾條說兩句吉祥話,正待要舉步離開,屏風后突然疾步行出一名年紀在十七八歲左右的美貌侍女,對著沈哲子欠身道:“郎君可是吳興西陵公家的沈哲子沈郎?”
沈哲子點點頭,站在原地等待那侍女下文。
“大王早有吩咐,若沈家郎君前來的話,要善加禮待,請郎君隨婢子來。”那侍女笑吟吟對沈哲子說道,又加一句道:“郎君若有同行伴當,亦可同來。”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詫異,旋即便思忖自己因何被東海王另眼相待,想來想去也只有備選帝婿這一個可能。莫非今日到場還有什么司馬家重量級的宗室,要借這一場宴會觀察點評一下幾個備選的人才?
他與庾條等人一起入殿,就連劉猛和任球都留在了外邊,略加沉吟后便對庾條說道:“庾君可愿隨我同往?”
庾條聞言后笑道:“今次正為陪伴郎君而來,同去同去。”
于是兩人便與另幾名同伴暫時告別,然后便在那侍女引領下自側廊向后行,穿過一條不長的廊道,便行入了大殿后方。
這里似是整座莊園的建筑中心,有一座高達數丈的木塔聳立,周圍錯落有致分布著亭臺閣樓等各種建筑,錯落有致,格局井然。有一汪狹長的池塘,水清荷綠,很是清馨。
侍女將沈哲子兩人引至此處后并不急著離開,而是侍立在沈哲子身側,笑語道:“此處有諸多雅戲,亦有靜謐居室,郎君若要閑游或是倦怠休憩,吩咐婢子便是。稍后大王自會親自宴請郎君并尊友。”
聽這侍女如此說,沈哲子更覺得自己猜測應是無錯,當即便微微頷首,轉問庾條道:“我倒是沒有什么閑情逸趣,不知庾君對什么有雅興可供消遣?”
庾條聞言后便笑著擺手:“哲子郎君這么問,倒讓我有些情難自處。我又有什么雅興,最適意便是一眾友人列席宴飲暢談。此處靜謐之所,還是不要唐突了這一份祥和。”
他對于被引來此地也有如沈哲子一樣的猜想,因而性情有所收斂,不想在自己這里給沈哲子跌了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逛一逛這園林。”
沈哲子示意那侍女在前方引路,又禮貌問一句:“不知這位娘子該如何稱呼?”
“婢名云脂,尚與郎君之家略有淵源,王府內琴師徐嫫便是沈郎家前溪出身,一直教授婢子們音韻。”
那侍女倒是頗為健談,一邊行走著一邊介紹園林內種種,在其口中一草一木都似乎有了淵源,比如那圍塘之石取自弁山,較之旁處之石有何優異之處。塘內荷花又是何品種,花色香氣較之別種又有什么區別。
原本在沈哲子眼中只是尋常的景致,由這侍女云脂口中道出,便有了幾分不一樣的鮮活顏色。對于這侍女的口才,沈哲子也覺別開生面,能在人前不怯場侃侃而談,哪怕忽略其容貌,在后世應該也是一個極為出色的導游。
似是察覺到沈哲子望向自己的眼神略有異狀,那侍女訕訕一笑,繼而小聲道:“是否婢子言語太多,擾了郎君清趣?”
“云脂娘子人前言談自若,博采眾說,引據典俚信手拈來,言辭翔實生動,出口已不遜于清麗文賦,讓這滿園景致都因你之妙解而鮮活,可謂是雌中太沖。”
沈哲子笑語道,對這女子口才確是有幾分欣賞。
那侍女云脂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俏臉便是微微一紅,但眸中卻有幾分喜色:“往常婢子都因言繁意瑣多受冷眼,屢經訓責卻秉性難改,若非今日賓客眾多,亦難行前幸侍郎君。尚是第一次被人贊許,實在歡喜得很…”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一笑,這女子確是健談,自己不過隨口一說,便將她往常話多遭責等等諸多事都勾動出來,雖然話多但卻難得的條理不識,確實是一個人才。一時間,沈哲子倒有興趣把這個稀有人才挖過來,安放在自家在秦淮河畔將要興建的園墅里做一個女管事、女導游。
不過眼下尚連東海王這個正主的面都未見到,便動念要挖他家的人,倒是有點于禮不合。于是這念頭也只在腦海中掠過,等以后再有來往,倒可以試試問一問東海王。
似是因那一番夸贊刷到了好感,那侍女云脂在行過一處小樓時,便對沈哲子低語道:“瑯琊王氏王胡之郎君并其兩位兄長,正在這樓內與戴仆射坐談。”
戴仆射名為戴邈,與其兄戴淵俱有顯名,雖然是南人,但在中朝混得不錯,同為司馬越霸府幕僚,渡江后各得朝廷重用。
這就是門第的巨大差距啊,沈哲子攀高爬低在外邊與騎樹大司馬聊天的時候,人家王氏兄弟已經與尚書省高官談笑甚歡了。
似乎覺得這點情報不足償謝沈哲子先前對自己的贊許認同,那侍女云脂又指了一指池塘對面另一座小樓,說道:“張氏郎君亦已到此,正在那里聽深公論經。”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奇,他對張家那個張沐興趣倒是不大,之所以感興趣還是侍女口中的深公。所謂深公名為竺法深,乃是時下江東為數不多的高僧,據說乃是瑯琊王氏子弟出家。
沈哲子本身對佛道信仰都無興趣,不過既然適逢其會,倒也不妨去聽聽時下高僧講經與后世有何不同,信或不信,增長一下見識也是不錯的。
于是他便轉頭征詢庾條的意思,庾條本身也無太感興趣的事情,便與沈哲子一同繞過池塘行向小樓。
到了近前,沈哲子倒是被小樓內黑壓壓的人頭驚了一下,看來那位深公講經在時下頗受歡迎啊,竟然比外間河邊竹臺上的清談觀眾還要多得多。
雖然擠不進去,但那深公坐在小樓二層的露臺上,倒也并不阻礙聽講觀瞻。那侍女云脂招呼幾名王府仆從在小樓外空閑處擺下兩張胡床供沈哲子和庾條坐下,自己剛立在沈哲子身后,便看到不遠處有人對她打眼色示意她過去。垂首看看沈哲子并未留意到自己,那云脂便悄然疾行過去。